余光中:他才是20世纪中国的文学家里,才学并高者,应推第一
2024-03-21 16:52:01
•自乐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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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下方名片,关注我们↓↓↓《围城》这本绝妙奇书我看过不下十遍(节选)余光中钱锺书乃二十世纪中国之大学者兼名作家,不但于文、史、哲三者之经典有广博而深邃之研究,而且于中西诗学之融贯尤有贡献,抑且才华洋溢,更发为文学之名家,用流畅而幽默之白话写出小品文、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各一部,产量不多,但成就不俗。钱氏学富才高,毕竟以学为先,行有余力兼事创作,乃厚积之薄发,是以笔下之小品文实为学者散文,而所作之小说,《人·兽·鬼》与《围城》,亦以散文家之笔法益以戏剧家之对话,来刻画人物,讽喻世情,活泼生动,堪比英国十八世纪之菲尔丁与十九世纪之王尔德。钱氏说故事之风格又似《唐璜》作者拜伦,夹叙夹议,锦心绣口,实乃引人入胜之说书人。至于文体,则钱氏各体皆擅:文言、白话、俚调、西语,莫不惟妙惟肖,实为无施而不宜之“戏拟家”(parodist)。是以钱氏于治学之余,游于创作,实集散文家、文体家、戏拟家、讽刺家于一身,为“五四”以来所仅见。可惜的是第二部小说《百合心》徒悬于意园神楼,无以问世。二十世纪中国的文学家里,才学并高者,应推钱锺书第一。才气能与他相比的,倒有几位,学问能与他并胜的,就很难找了。他的渊博兼通古今中外:《管锥编》包罗了文、史、哲三门;《谈艺录》与《宋诗选注》于诗学探讨极深,前者尤其是中西逢源的比较文学,为传统诗话开拓了新疆。钱氏家学渊源,父亲是国学名家钱基博;加以西学不但深邃,更通数国语言,便于旁征博引。但是他对“新学”,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并不佩服,尤其不屑新诗,所以用白话来创作时,写了一部长篇小说、一本短篇小说集和一本单薄的小品文集,却从不写新诗。这和民初的许多名家,包括胡适、周作人、冰心、朱自清、梁实秋等人,年轻时都写过新诗,很不相同。钱锺书年轻时和杨绛相恋,写给她的情诗竟是七言律诗,词句更从宋、明理学家的语录化出,足见他一早就深于旧诗而疏远了新诗。夏志清写《中国现代小说史》,一新耳目的就是为钱锺书与张爱玲各辟一章,与鲁迅、茅盾分庭抗礼。……《围城》里有两个新诗人。苏文纨是留法归国的新科博士,研究论文写的是《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她喜欢上浪荡不羁的方鸿渐,有意委身而不获青睐,后来竟嫁给也是诗人的曹元朗。追随西方现代派的前卫诗人曹元朗,食洋不化,滥用洋典故,竟然也是无字无来历,令方鸿渐恶心,当然也是钱锺书摆布的。……钱锺书的身份,学者与作家的比重应该是八比二。他的评论洋溢着才情,妙喻不断,不甘株守学术著作的帮规。反之,他的创作字里行间都是学问,畅达的白话后面能感到文言的修养,腹笥的深厚。我们面对的是一位“学者作家”,但是读张爱玲的小说,不会有这种感觉。一九四七年《围城》出版于上海,很快就引发了不少评论,包括左派的攻讦。我的表姊孙蕴璞叫我一定要读这本奇书。一读之下我眼界大开,原来白话小说不必写得像巴金或茅盾;原来小说家还真能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嘲弄留学生与学府中人还真内行,太好看了,简直是“新儒林外史”。当年《围城》在上海出版,一时轰动,钱氏乘兴又计划写一部小说,书名《百合心》,已成稿两万字;可惜一九四九年夏天他从上海迁去北京,忙乱之中竟失去初稿,扫兴之余,后来也就罢手了。所以他一生的白话创作也就只有一部长篇小说、一本短篇小说集、一小册小品文集:三种文类都是“独一无一二”(one of a kind),生不逢辰,注定了只能做鹤立鸡群的名家,而非海纳百川的大家。夏志清破天荒将钱锺书与张爱玲抬举成经典,但纯论小说,张可谓大家,钱仅为名家:张或可攀比简·奥斯汀,钱只好比艾米莉·勃朗特。不过张不能算大学者,而钱却是一代学术重镇,所以“钱学”似乎又重于“张学”了。……《围城》的小说技巧大约可分三种:第一是每章开头常有一段介绍,或交代人物,或设定场合,或纵谈人生,少则数百字,长则逾千言。每章的中段也常有补叙,以为呼应。第二是故事展开时,常有精彩的对话,一方面有助于刻画人物,一方面如闻其声,促进叙事的临场感,总之把读者变成了听众、观众。第三则是正面叙事,除外在的动作,还交代内在的心情,但在叙事与描写之中仍穿插议论。由此看来,《围城》的叙事近于“全知”的观点,作者不但知道方鸿渐内心的起伏变化,也随时可以出入苏文绒或唐晓芙的内心。对话的部分固然有戏剧的生动,具临场感,但是往往文采出众,口才太好,似乎刻意炫耀,不像随口说出:显然是大学者大才子钱锺书才情过剩,不甘丽质自弃,于是编排给人物去说的,却又说得如此语妙天下,而且针锋相对。王尔德喜剧里的台词正是如此。例如苏文纨的婚礼赵辛楣送了花篮,方鸿渐问送了什么花,赵辛楣说:“反正吩咐花店送就是了,管它是什么花。”方鸿渐竟大发议论说:“应当是杏花,表示你爱她,她不爱你;还有水仙,表示她心肠太硬;外加艾草,表示你为了她终身痛苦。另外要配上石竹花来加重这含义的力量。”鸿渐与辛楣这一对难兄难弟,从情敌的对立变成失恋的相怜,那种喜剧的跌宕生姿,是钱氏笔下创造的绝配,也是中国现代小说的绝招。不过好友之间的闲聊竟然转弯抹角,要祭出如此的学问,动用这般的修辞,还是才子的逞能,不是小说家的本分。在这方面,张爱玲就显得比较“专业”。因此我觉得,钱锺书是以散文家的笔法来写小说,以讽刺家的冷眼旁观世界,对待爱情。他的风格其实相当十八世纪,有斯威夫特与薄柏之风,称得上是一位奥古斯都(Augustan)。《围城》最好看的部分是每章的起头跟其后穿插呼应的夹叙夹议。其议并非正规的说理,而是富于理趣甚至情趣的,因对话、动作、心情而起的诠释。短一点的一闪而逝,有如妙想联翩旋生旋灭的水泡,钱氏一向惯于挥霍。长的因字生字,因句引句,风行水上,自然成纹,乃是学富才高的自然产品,往往就成了可以独立观赏的小品文。……钱锺书的小说风格和这些画家大不相同,但是他的人物刻画,最精彩、最生动、最富喜剧感的场合,却可比画家的群像。安排群像最方便也是最热闹的场合,就是把浮华世界的男男女女——往往是痴男怨女——聚在同一宴席的四周。王尔德的喜剧也惯用如此的招数,不过西洋的茶会酒宴流动性较大,不像中式那样围住餐桌团团坐定。《围城》里最有趣的高潮场面,便是第三章情敌摆下的鸿门宴和第七章同事张罗的相亲宴。鸿门宴的主人是赵辛楣,典型的留美博士,苦追才女留法博士苏文纨不遂,误会游学无成的浪子方鸿渐是碍事的情敌,请来的两位陪客是空头哲学家褚慎明、旧诗才子董斜川,好当众考验方鸿渐自称修过的哲学与诗学。方鸿渐果然经不起考,强喝罚酒又无量,竟至呕吐。主人正自庆胜利,不料苏文纨却自动用私家车送狼狈的输家回家。席间的谈吐虽然只为戏谑,但厚积薄发,也只有钱锺书的才学始能驱遣,茅盾的《子夜》就不能为功。相亲宴的主人汪处厚,是湖南三闾大学中文系的主任。他的太太在穷乡僻壤的校园闷得发慌,好心要为教育系讲师范小姐和外文系刘主任的妹妹刘小姐做媒,正好新来的赵辛楣和方鸿渐都是单身,便在家中设宴,来为计划中的两对撮合。辛楣与鸿渐好奇赴宴,才发现浪漫的红线所牵,原来是自作多情的范小姐和平凡自卑的刘小姐,只好抑下失望,勉强维持礼貌,却对美丽而率性的女主人十分惊艳。席间高校长不速闯来,因拟行道师制并禁止教授宿舍赌博,引起争执,为女主人所不满。席终两位单身教授碍于礼貌,不得不送两位女客回家。一路上范小姐借故要支开另一对,好单独与赵辛楣亲近;两绅士却联合阵线,见招拆招,务必不让范小姐得逞,真正令人绝倒。前后两宴一共包括十二个人物,喜剧的效果,无论是叙事、描写、对话还是议论,都饱满无憾,达到讽刺小说的至境。相亲宴前面一连三整页对汪处厚的出场介绍,本身就是绝妙小品。如此生动的宴会场面,在《人·兽·鬼》的《猫》一篇里还有一场,若要认真析论,恐得另写专文。《猫》长达五十多页,几乎要赶上《倾城之恋》,颇近中篇了。全篇的高潮占了一半的篇幅:文化界的名流在美丽的女主人诱召之下,高谈阔论,舌灿莲花,也是在杯箸之间。主人李建侯是民初的遗少,有闲有钱。女主人爱默是北京有名的美人,李府的邀宴总是北京名流向往的盛会。据说这一对影射的是梁思成与林徽因;女主人显然对得上,男主人可谬以千里。来宾八人,出场依次是马用中、袁友春、陆伯麟、郑须溪、赵玉山、曹世昌、傅聚卿、陈侠君。每人出场,作者都有一段介绍,短则半页,例如马用中,长则两页,例如赵玉山,都是行云流水,举重若轻的妙文,议论酣畅时如老练的杂文,描摹传神时又像夸张的漫画:足证钱锺书真是层出不穷的散文家。例如写袁友春的这段:斜靠在沙发上,翘着脚抽烟斗的是袁友春。他自小给外国传教士带了出洋。跟着这些迂腐的洋人,传染上洋气里最土气的教会和青年会气。承他情瞧得起祖国文化,回国以后,就向那方面花工夫。他认为中国旧文明的代表,就是小玩意、小聪明、帮闲凑趣的清客,所以他的宗旨仿佛义和拳的“扶清灭洋”,高搁起洋教的大道理,而提倡陈眉公、王百谷等的清客作风。说的显然就是林语堂。这么昭彰的漫画瞒得了谁呢?偏偏在《人·兽·鬼》的自序里,作者又郑重声明:“书里的人物情事都是凭空臆造的……假如谁要顶让自己是这本集子里的人、兽或鬼,这等于说我幻想虚构的书中角色,竟会走出了书,别具血肉、心灵和生命,变成了他。”这岂不是“此地无银”吗?再举一例:“陆伯麟,就是那个留一小撮日本胡子的老头儿……除掉向日葵以外,天下怕没有像陆伯麟那样亲日的人或东西。”这是作者的旁白。不久作者又借陈侠君之口说:“平时的日本通,到战事发生,好些把名称倒过来,变成‘通日本’,——伯老,得罪得罪!”无可置疑,指的就是周作人了。“举动斯文的曹世昌,讲话细声细气,柔软悦耳,隔壁听来,颇足使人误会醉心……假使他说的是老实话,那末他什么事都干过。他在本乡落草做过土匪,后来又吃粮当兵,到上海做流氓小弟兄,也曾登台唱戏,在大饭店里充侍者,还有其他富于浪漫性的流氓经验……他现在名满文坛,可是还忘不掉小时候没好好进过学校,老觉得那些‘正途出身’的人瞧不起自己,随时随地提防人家损伤自己的尊严……因为地位关系,他不得不和李家的有名客人往来,而他真喜欢结识的是青年学生,他的‘小朋友们’。”这一段该是沈从文了。至于赵玉山,铁证如山,一看便知是赵元任。早在《写在人生边上》的《释文盲》一文中,钱氏就已指陈:“有一位语言学家说:‘文学批评全是些废话,只有一个个字的形义音韵,才有确实性’……假如苍蝇认得字,他对文学一定和那位语言学家看法相同。眼睛生得小,视界想来不会远,看诗文只见一个个字,看人物只见一个个汗毛孔。”在《猫》这篇小说里,作者是这么介绍赵玉山的:“西装而头发剃光的是什么学术机关的主任赵玉山。这机关里雇用许多大学毕业生在编辑精博的研究报告。最有名的一种,《印刷术发明以来中国书刊中误字统计》,就是赵玉山定的题目。据说这题目一辈子做不完,最足以培养学术探讨的耐久精神。他常宣称:‘发现一个误字的价值不亚于哥伦布的发现新大陆。’哥伦布是否也认为发现新大陆并不亚于发现一个误字,听者无法问到本人,只好点头和赵玉山同意。”这一番话,加上作者又提到赵玉山如何惧内,并花了近千字形容,更证实了此人必为赵元任。……小说家钱锺书也是讽刺家,眼中的人性多为负面,而处理种种负面的手法,有时是幽默,但更常见的是讥嘲。读《围城》不像看它改编成的电视连续剧:小说家钱锺书往往不甘隐身幕后,忍不住会从旁指指点点,像是说书人。说书人太有个性,太有趣了,就算他借题发挥,暂时把故事搁在一边,我们也乐得姑妄听之,因为太好听了。……不过菲尔丁对人性仍具信心,对罪人仍较宽厚:他不能容忍的是“作恶”,而非“犯罪”。《围城》中的儒林人物,芸芸众生,林广在他的书评里一言以蔽之,“非愚即诬”。清新可人的唐晓芙恐怕是唯一的例外。董斜川虽然也略受戏谑,毕竟形象上还是驻外武官,遗少才子,毕竟钱锺书鄙视的只是新诗人,而非与他酬唱的“吾党言诗有癖者也”。至于鸿渐与辛楣这一对难兄难弟,为善无志,作恶无胆,尤其是鸿渐,虽然非愚非诬,却懦弱而苟且,是一灰色人物,也难怪《围城》以喜剧始而以悲剧终。不过说是悲剧,却是言重了:悲剧的主角该是英雄,至少是挣扎求生的志士或君子。钱锺书是讽刺家,首当其冲的是爱情,然后是其苦果——婚姻。《围城》人物的爱情似乎都可笑,而其婚姻似乎都可悲。苏文纨与曹元朗、汪处厚与汪太太、李建侯与爱默、才叔与曼倩,更不用说方鸿渐与孙柔嘉,都不是佳偶。婚姻如围城的巧喻,其实应该分开来看。“城外的人拼命要冲进去”,还是爱情的喜剧;“城里的人拼命要逃出来”,才是婚姻的悲剧。有时候,所谓悲剧也无非闹剧而已。也就难怪,《围城》这本绝妙奇书,我看过不下十遍,总觉前面的七章,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但是从第八章起,后面的四分之一,懦夫怨妇,家常勃谿,就琐碎不好看,潦倒不忍读了。同样地,《猫》到了喧宾散尽,只留下美丽而寂寞的女主人,也成了反高潮。大学者大才子钱锺书,正如王尔德,只合飞扬跋扈去指点喜剧,家庭的阴郁哀沉不如交给张爱玲去收拾。颇有一些读者觉得,钱氏嘲讽人性,下笔嫌太刻薄。我有时也有此感。醋少可养生,醋多则伤胃。任何时代都应该有一位讽刺家,给我们一面照妖镜,让我们吓一跳,清醒一下。……
原标题:《新儒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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