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故乡,您终于代替了我的母亲 | 感动千万人
故乡,您终于代替了我的母亲
东西
如果不是母亲,我就不会有故乡。是她,这个46岁的高龄产妇,这个既固执又爱幻想的农村妇女,在1966年3月的一个下午把我带到谷里。这之前,她曾生育三个姐姐,两个存活,一个夭折。
我是她最后的念想,是她强加给未来生活的全部意义,所以,不管是上山砍柴或是下田插秧,甚至于大雪茫茫的水利工地,她的身上总是有我。挖沟的时候我在她的背上,背石头的时候我在她的胸口。她对我加倍呵护,好像双手捧 着一盏灯苗,生怕有半点闪失。
因为不停地升学,这个小心呵护我的人,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我离开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13岁之后,我回故乡的时间仅仅是寒暑假。我再也吃不到清明节的花糯饭,看不到秋天收稻谷的景象。城市的身影渐渐覆盖乡村,所谓想家其实就是想念家里的腊肉,担心父母的身体,渴望他们能给我寄零花钱。故乡在缩小,母亲在放大。
为了找钱供我读书,每到雨天,母亲就背着背篓半夜出门,赶在别人之前进入山林摘木耳。这一去,她的衣服总是要湿到脖子根,有时木耳长得太多,她就直捡到天黑,靠喝山泉水和吃生木耳充饥。家里养的鸡全都拿来卖钱,一只也舍不得杀。猪喂肥了,一家伙卖掉,那是我第二个学期的路费、学费。
母亲彻底想不到,供一个学生读书会要那么高的成本!但是她不服输,像魔术师那样从土地里变出芭蕉、魔芋、板栗、核桃、南瓜、李子、玉米和稻谷,凡是能换钱的农产品她都卖过,一分一分地挣,十元十元地给我寄,以至于我买的衣服会有红薯的味道,我买的球鞋理所当然散发稻谷气息。
直到我领了工资,母亲才结束农村对城市的支援,稍微松了一口气。但这时的她,已经苍老得不敢照镜子了。
她的头发白得像李花,皮肤黑得像泥,脸上的皱纹是交错的村路,疲惫的眼睛是干水的池塘。每个月我都回村去看她,给她捎去吃的和穿的。
她说村里缺水,旱情严重的时候要到两公里以外的山下挑,你父亲实在挑不动,每次只能挑半桶。那时我刚工作,拿不出更多的钱来解决全村人的吃水问题,就跟县里反应情况,县里拨款修了一个方圆几十里最大的水柜。
她说公路不通,山货背不动了,挣钱是越来越难。我又找有关部门,让他们拨了一笔钱,把公路直挖到村口。她说某某家困难,你能不能送点钱给他们买油盐?我立即掏出几张钞票递过去。在我有能力的时候,母亲的话就是文件,她指到哪里我奔到哪里,是她维系着我与故乡的关系。
后来,父亲过世了,我把母亲接到城市,以为故乡可以从我的脑海淡出。其实不然,母亲就像一本故乡的活字典,今天说交怀的稻田,明天说蓝淀塘的菜地,后天说代家湾的杉木。每一个土坎、每一株玉米都刻在她记忆硬盘,既不能删除也休想覆盖。
晚上看电视,明明是《三国演义》的画面,她却说是谷里荒芜的田园。屏幕里那些开会的人物,竟然被她看成是穿补丁衣服的大姐!村里老人过生日她记着,谁家要办喜酒她也没忘记,经常闹着回去补人情。为了免去她在路上的颠簸,我不得不做一把梭子,在城市与故乡之间织布。
她在我快要擦掉的乡村地图上添墨加彩,重新绘制,甚至要我去看看那丛曾经贡献过学费的楠竹,因为在她昨晚的梦里大片竹笋已经被人偷盗。一位曾经批斗过她的村民进城,她在不会说普通话的情况下,竟然问到那个村民的住处,把他请到家里来隆重招待。
只要能听到故乡的一两则消息,她非常愿意忘记仇恨。谁家的母牛生崽了,她会笑上大半天,若是听到村里某位老人过世,她就躲到角落悄悄抹泪。
有一天,这个高大的矮个子母亲忽然病倒,她铁一样的躯体终于抵挡不住时间的消耗,渐渐还原为肉身。从来不住院从来不吃药的她被医院强行收留,还做了化疗。三年疾病的折磨远远超过她一生的苦痛。她躺在病床上越缩越小,最后只剩下一副骨架。多少次,她央求我把她送回谷里,说故乡的草药可以治愈她的恶疾。
但是,她忽略了她曾送我读书,让我有了知识,已经被现代医学所格式,所以没有同意她的要求。她试图从床上爬起,似乎要走回去,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连翻身也得借助外力。她一直在跟疼痛较劲,有时痛得全身发抖,连席子都抠烂了。她昏过去又醒过来,即便痛成这样,嘴里喃喃地还是故乡的名字。
临终前一晚,不知道她哪来的气力,忽地从床上打坐起来,叫我满姐连夜把她背回故乡。我何尝不想满足她的愿望,只是谷里没有止痛针,没有标准的卫生间,更没有临时的抢救。
因此,在她还有生命之前,我只能硬起心肠把她留在县城医院,完全忽略了她对故乡的依赖。
母亲在一场瓢泼的大雨中回归土地,我怕雨水冷着她的身体,就在新堆的坟上盖了一块塑料布。当母亲彻底离开我之后,故乡猛地就直逼过来,显得那么强大那么安慰。故乡像我的外婆,终于把母亲抱在怀里。
今年十月,我重返故乡,看见母亲已变成一片青草,铺在楠竹湾的田坎上。我抚摸着那片草地,认真地打量故乡,发觉天空比过去的蓝,树比过去的高,牛比过去的壮,山坡上的玉米棒子也比过去的长得大……曾经被我记忆按下暂停的村民,一个个都动起来,他们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第一次那么醒目。我跟他们说粮食,谈学费,讨论从交祥村拉自来水,研究怎样守住被邻村抢占的地盘,仿佛是在讨好我的母亲。
如果说过去我是因为爱母亲才爱故乡,那现在我则是通过爱故乡来怀念母亲。因为外婆、父亲埋葬在这里,所以母亲才要执著地回来。又因为母亲埋葬在这里,我才深深地眷恋这座村庄。为什么我在伤痛的时候会想起谷里?为什么我在困难时刻“家山北望”?现在我终于明白,那是因为故乡已经代替了我的母亲。有母亲的地方就能止痛疗伤,就能拴住漂泊动荡的心灵。
【茅奖作家东西·谈写作】
(摘自网络访谈)01.
地域对创作的影响是无形的,也是不知不觉的,你在南方生活十年落笔时却没有“南方痕迹”,那是因为你都生活在校园里,十年中有七年身边都是学生。校园的生活相对比较单纯,甚至有些封闭。但是随着你生活面的拓展,相信“南方痕迹”会越来越重。地域与创作的关系不需要寻找,它自己会找上门来。给写作贴上地域标签并没有什么优先权或豁免权,写得好才是硬道理。福克纳如果不出生在南方,他也会把北方或者其他地方写好。写作不像商品,贴了标签和原产地就能卖个好价钱。我们为了写好作品而写,而不是为了某个标签而写。你想当合唱歌手,就贴某个标签。你想独唱,就不要硬贴标签。但无论你贴不贴标签,地域都会对创作产生影响。
02.
我说文学史的坐标,意思是要知道文学的发展状况,知道什么样的写作在什么样的位置,有一个参照。了解这一块,我们才不会盲目自大。我们今天兴奋的题材或者创作方法,有些早就被前辈作家使用过了。如果不知道历史坐标,会让我们显得肤浅。我说的地理坐标是指一个作家要知道自己处于什么地方,知道自己的根系在哪里,也就是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汲取写作营养和地力。我在这个地方汲取营养和地力,并不说明我只能写这个地方,也能写出人类的普遍境遇。好作家能成为地方标签,但地方标签却不能保证你能成为一个好作家。作品和作家的影响可以拓展,甚至全球覆盖,没有坐标,但作家生活的地方只能是一个点,这个点就是他的地理“坐标”。
03.
有人放大环境,有人放大人物;有人强化风俗,有人淡化风俗;有人死磕地方性,有人死磕思想性……各有各的套路。放大环境的,比如沈从文,他总在强调湘西,即使虚构的地名也能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由于他放大了环境,人们在谈论他的作品时总在谈论他的地方性。而那些淡化风俗死磕思想的作家,由于他们强调了普遍性与共性,他们所描写的环境被忽略了。忽略不等于不存在,无论你如何隐藏环境都不能否认你与环境的关系。比如你来自北方,写作的最初你在动用童年记忆,但写着写着,当你在南方生活了足够长的时间后,南方的记忆就会悄悄地潜入你的笔墨,只是你不愿意承认或者没有意识到而已。作家特质肯定有地方的影响,但不是唯一的,它还要和你的阅读、你的写作观与世界观勾兑。为什么一个中国作家会有卡夫卡的写作特质?因为他阅读了卡夫卡,他的地方题材或者说现实题材与卡夫卡的特质产生了共鸣。
04.
不写人物也能写出好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我之所以要强调写人物,是发现好多作家只写故事。一个独特的人物,比如阿Q这样的,胜过千千万万的故事。所以,写好一个人物相当于科学的发明创造,既要有思考力也要有概括力。何谓好的人物?那就是要有典型性、普遍性还要有启示性。如果读者能在人物身上找到共鸣、得到启发、产生共情,那这个人物就算是塑造成功了。如何写人物?鲁迅先生早说过了,大意是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拼凑起来的角色。当然也不乏从生活中照搬的人物,如果成功那就是生活的馈赠,是地方给你的恩赐,但这样的机会不多。文学作品中大多数人物都经过作家的提炼概括,人物一旦经过作家加工,那就扯不清了,因为这个加工的工具即作家的大脑是进口的或是国产的,或是中外合资的?材料重要,工具也重要。材料属于地方,工具却不只属于地方,它甚至有欧洲的、俄罗斯的配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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