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乔叶:原阳秋(创作谈:很简单,要挣稿费嘛)
1
香菜又叫芫荽,可她更喜欢把它叫香菜。听听,香,菜。不由分说气势逼人地就把香字占了去,肯定是觉得自己的香是了不得的、独一份儿的吧。这股子傲娇劲儿,啧啧。
傲娇的东西都免不了矫情。名字和味道都很傲娇的香菜真到成了菜的时候,就显出了矫情。乍一看似乎挺低调,因它从不做主菜,只是一道配菜。只是凉菜的底边儿,热菜的俏尖儿,煲汤时也是最后一道花色儿。可是再细品,这低调不是真低调,有没有它,菜的品相还真是不太一样。该有它的时候没有它,菜也不是不能吃,可到底就短了些微的精气神儿。要说它是画龙点睛似的菜,似乎是抬举了它——怎么也算不得眼珠子那么宝贝。要是把它比喻成女孩子妆容上的那道眼线还蛮合适,有了眼线,眼睛就更有光彩了不是?不过眼线可是得小心伺候着,一不留神就会花妆呢。
2
早餐是面包牛奶,午餐孩子在学校,他们两口都在单位吃工作餐,到了晚餐,矫情的香菜就该上场了,每一顿都离不了。不仅是她,孩子老公也都喜欢吃,香菜就成了她厨房里的日常,免不了要见天去市场上买。可是能碰到好香菜却不大容易。好香菜要水嫩嫩的,一点儿不能干。机灵灵的,一点儿不能蔫儿。也不能长得太大,一大就显得粗糙。当然也不能太小,毛茸茸的也不像个样子。要不大不小的,就像十岁左右的漂亮小女孩……唉,这好香菜,怎么说着说着都像是个小萝莉呢。
天长日久地买着就知道了:菜市场卖的就是不行。说归到底,菜是要上秤的,这就得要分量,要规模——压秤才能赚钱嘛。因此十有八九见到的都是大香菜。勤喷着水,倒也不蔫儿,只是大杆子大叶儿,粗糙是一定的。样子糙,香味儿也跟着糙起来,就没有了那股子幽幽之气,仔细闻去,还有隐隐的大棚塑料的味道,让人顿时少了几分兴致。偶尔也能碰到小萝莉般的香菜,免不了要多买一些。可是香菜的矫情劲儿又显摆了出来:一放两三天,蔫样子就出来了,黄叶子也越来越多,就得摘掉。摘着摘着就得扔掉一大半。冤枉了钱倒是其次,只是觉得这么不容易碰到了好东西还得眼看着它被糟践,总让她有些小小的沮丧。
为了香菜,她没少发愁。说来好笑,为香菜发愁,也不算是个正经事儿。说都不好意思去说的。
3
那天,她在小区闲逛。太阳暖暖的,是秋天好脾气时才会有的太阳。还刮着温和的风,像是老天爷好脾气时才会有的鼻息。逛着逛着,她就闻到了香菜味儿。这香菜味儿是很随意的,随意里却有着一种浓郁,是香菜特有的那种傲娇的浓郁。她直觉来了:好香菜。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循着这味道,轻手轻脚地跟踪着,生怕跟丢了似的慢慢踱着步,走了不多一会儿,眼前果然就出现了一盆香菜。
香菜种在一个废弃的花盆里,两尺见方,应该是种盆景的盆吧。小区的角落里,时不时会看到这样的盆,里面的花草盆景没养好,半死不活的,主家看了堵心,就把它们废弃掉,扔了出来。在角落里待上两三天也就不见了,多半是保洁工拉走,擦洗清理一番,再转卖给花卉市场。都那么忙,谁会再捡去种点儿什么呢。
这盆里的香菜刚刚长出了俏模样。半尺高,婷婷袅袅,细碎的叶子嫩嫩地擎着,一副不知世事的样子,正是一簇簇小萝莉。若是不冲着它的香味,乍看还有点儿像铜钱草呢。她蹲下来,摸了摸她们的绿叶子,又摸了摸盆里的土。那土有点儿黏手的润。
真是一盆好香菜。
她犹豫了一下,真想掐两棵。犹豫了一会儿,总是不敢。左看右看,还是不敢。怎么办呢?到底没有做过贼啊。不过再转念一想:掐两棵香菜就是贼了?法律也不会这么定罪吧。而且要真是运气不好碰到了主家,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就不能装个傻问问:你这种的是啥?我想移一点儿种一种行不?不信他还能把她按住打一顿?
终于还是掐了。回家配了紫菜和虾米,吃了一顿虾肉馄饨。味道好极了。
4
有一次就有两次,有两次就有三次,越掐她越觉出了这香菜的好。是萝莉的分寸自不必说,现掐现吃的新鲜劲儿也着实让人惦记。量也不用再想,一天一两根就足够用……怎么着都该来掐的。
原来做贼也是上瘾的事呢。
头几次掐的时候她都是东张西望,颇有贼形。掐着掐着,就成了有阅历的惯偷,也便自然了起来。掐的时候便不再看人,下手稳准,得手便走。掐得的香菜便放在随手的塑料袋里,或者是衣服口袋里。一路从容到家,开了门第一件事便是将那一两棵香菜放在餐桌上,然后兀自嘿嘿地笑起来,愉悦得很。
也是奇怪,她从秋天掐到冬天,又从冬天掐到春天,掐了一次又一次,居然一次也没有碰见过那个主家。掐着掐着,香菜还又多出了一盆。两盆香菜摆在那里,俨然一副“野手掐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样子。
掐着掐着,她偶尔会忘了这香菜是别人的,就觉得这是自己种的似的。
有一天,她在厨房忙着,腾不出手,便喊儿子去掐。这事她在餐桌上给儿子丈夫都说过几次,带着点儿小得意。
“我不去偷。”儿子断然拒绝。
“怎么叫偷?”她恼了。
“可不是偷?”丈夫也帮腔。
“人家知道不?不知道就是偷。”儿子言之凿凿,“哪怕没人发现,偷就是偷。”
“我倒想告诉人家,可找不着人,我怎么告诉?”她气得要撂勺子。
“你找了没?诚心找能找不着?”小家伙要把她给噎死了。
5
偌大的小区,看着楼挨楼,进去出来的人也不少,可是真要找香菜主,还真是毫无头绪。她又犯起了寻思。怎么找这个人呢?贴个启示:寻找香菜主人?这点儿酸溜溜的文艺做派,也太可笑了吧?还很迂傻。整天蹲在盆边守株待兔?她可耗不起那个工夫。要是人家三天浇一次水,她难不成还要蹲三天?
还是算了吧。
这香菜主人是个什么人呢?没事的时候,她也胡乱寻思。多半应该是个女人吧,男人哪有闲心种菜呢,还种香菜。可是再想想,也不保准儿。要是有跟着儿女来这里住的退休老头儿呢,没事儿干,也喜欢种个菜什么的。要真是个老头儿就好了,好歹是个大老爷们儿,即使有一天把她抓了现行,也不好意思跟她多较真儿,笑笑也就过去啦。要是碰到个老太太呢?老太太多半是难缠的,她又该怎么脱身?
再一想,也没什么不好脱身的。大不了赔礼道歉,再大不了给她点儿钱,还能怎么样呢?
给钱?——她心一动。要不,把钱放在香菜盆里?这倒是不错的法子。不亏不欠的。几根香菜能值多少?再不用担着小偷的赖名。就是将来真碰到了主人家,她也理直气壮地有了说辞:给钱了呀。
钱的问题,更有意思了。她仔仔细细地琢磨了好几天,终于定了几条小主意:一,每次只给一块钱。一块钱该够掐一星期香菜吧。一天一根,一星期也就六七根,这一块钱,可以。二,必须是硬币。不然要是风吹走了呢?要是香菜主人浇水把钱给泡烂了呢?三,钱的位置最微妙。放在上面,闪闪亮的,被不相干的人拿走怎么办?放得太深,放在香菜丛里,又怕主人看不见。好歹也是一块钱呢。
6
那天晚上,她掐过了香菜,就把一块钱埋在了盆里。那枚硬币半深半浅的,露了一点点儿头,有点儿扎眼,不注意的话也很容易忽略过去。这就对了,不是主家,谁会注意这盆香菜呢?
嗯,就这么样吧。
第二天她上班的时候特意路过,看了一眼,亮闪闪的,硬币还在。
第三天,还在。
第五天,钱没有了。
主家看到了?收了吧?她想。
那就继续掐吧。
她掐得越发踏实了。
7
那一天,她又去掐香菜,刚刚直起身,就看到一个老太太在看着她。
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把那根香菜往口袋里放,手都摸到了口袋,又停住了。都这个时候了,再藏着掖着有意思么?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呀。
不过是根香菜,又能怎么样呢?再说,她给过钱了呀。她这么安抚着自己,慢慢地朝着老太太走过去。
“你这香菜,是在这盆里掐的吧?”老太太口气很平静,却是一副押解罪犯指证现场的口气。
她站住,点点头,谄媚地笑笑,回头指指那个盆:“您种的?”
“嗯。”老太太的脸突然硬起来,“吃人家的菜,也不打个招呼啊?”
“找不着人。”
“找了没?”
“找了。”她忐忑着奋力往语气里注入着诚恳:“可也不能整天蹲在这里等吧,还是挨家挨户问?还要上班呢。特别忙。”
“就你特别忙?谁不忙?”
她有点儿心慌,果然是个难缠的老太太,这理怕是没办法讲了。
“其实,我放了钱的。”
“都是你放的?十二块。”
“对。”
老太太沉默了片刻,脸更硬了。
“我是卖菜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钱的事儿。”
“对,对,”她忙不迭地跟着老太太的话茬,“不是钱的事儿。”
“我不缺那点儿钱。”
“知道,我知道。”她说,“您的劳动,很辛苦的。”
“辛苦倒也说不上。顺手的事,倒也累不着。”
两人都沉默了。
——这老太太,眼看活一辈子了,说话还这么强。顶撞是不行的,拍她也没用。到底该怎么好呢?她想走,可是就这么走,走得了么?
只有熬着。
她有些后悔掐那些香菜了。那些诱惑她的小萝莉啊。
“好吃不?”老太太终于又开了口。
“好吃,好吃,真好吃。”
“子儿好。”
“这香菜……还分种类啊?”
“嗯,白花,紫花,山东大叶……好几种呢。这是原阳秋。”
“原阳……离郑州不远。”
“不是河南原阳,是河北原阳。”
“哦,河北也有原阳啊?”
“嗯。”
她暗暗松了口气。
“过两天,我也去买点儿种子,跟您学种香菜吧。”
“不是特别忙么?”
无话可答,她朝着老太太笑,笑得有点儿无赖:“那,以后我来浇水吧。”
“你知道啥时候浇?知道浇多少?”
她把笑收住,做了个鬼脸。
“你们年轻人,啥都不知道。”
她乖乖点头。
“就知道吃。”
她继续点头:“真是很好吃呢。”
“自家种的,哪能不好吃?”老太太回身看一眼楼群,“住几号楼?”
“三号楼一单元。”——又有点儿悬心,不会是去物业告她一下吧?虽然算不上是什么事,不过真要当个事儿去说,也挺丢人的。
她看着老太太的脸色,把手里那根香菜递了过去:“还给您。”
“嗤,”老太太倒是一副气笑了的样子,“都掐下来了,还我干啥?我今儿吃不着。”
一阵小风吹来,暖暖的。她喜滋滋地笑着,任老太太抢白,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那,我走了?”她说。
“莫非还等我请吃饭?”
她吐吐舌头,从老太太身边走过。
“对了,”老太太叫住她,“以后别往盆里放钱了。”
“那,我给您送家里?您家是?”
“得了吧。”老太太一挥手,“我不要。”
“那,您的香菜,我以后还能吃不?”
“这人,我还甩不脱了。”老太太又笑了,“以后,吃你自己的。”
“哦。”
她有些落寞。说到底,老太太不想让她无止境地吃自己的香菜。这老太太,还是小气呢。——她打了一下自己的脸。呸,这念头起得没良心呢。人家的香菜你掐了这么久,也可以了吧?不能太贪婪不是?碗米养恩,斗米养仇。难不成人家的好香菜还养出了自己的小怨恨?
那几天,她再也没掐老太太的香菜,也没去市场上买。吃惯了好吃的,就不想再吃赖的。人的胃口就是这么娇气啊。她盘算着,恐怕还真得自己种呢。
8
一周后,她发现自己家的单元门口,出现了一个花盆。花盆里,种的也是香菜。她端详了好一会儿,这香菜和老太太盆里的一模一样,也是原阳秋呢。
种子的来源(创作谈)
乔 叶
算起来,写小说也有十年时间了,长、中、短篇都写过,像《原阳秋》这样三四千字的小说是短篇里的短篇,我写得很少。因这种小说写起来颇有些矫情:要有一整块时间,上午或者下午。要有平顺的心情,才可以一气呵成。当然,最最重要的是,要有合适的温度和湿度,种子才能够破土而出。
这种子,又从何来?
答此问题有些愁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小说虽短,种子的来源梳理起来却也不能说简单。且慢慢梳理来着:
一、因为喜欢香菜。喜欢它的样子、味道和气息。
二、因为小区里有不少人家种香菜。我也种。我和他们交流过种植经验,也交流过彼此的香菜。
三、因为曾碰到过小说里那种老太太,脾气足,火气大,很能干,也爱指教人。
四、因为最近在写一个小长篇,男主是个厨师,酷爱谈菜。这个小短篇用的是那个小长篇的余料。
五、因为我在这个小区住了好几年,还没有朋友。这一条感慨发得有些幼稚。其实我和邻居的关系还算不错:认得出彼此的面目,听得出彼此的足音,还可以彼此代交物业费,彼此门口的垃圾也都会被自觉顺手拎下楼。更是知道彼此的姓名、手机号甚至职业——很抱歉,我在职业上没对他们说实话。总觉得作家这个称谓在他们眼里会有些可疑,他们可能会因此觉得我不正常,为了让他们以为我是个正常人,我便对他们说我是个编辑。每当他们来我家串门时,看到一排排的书柜,这身份便让我解释得顺理成章。
再好的邻居也不是朋友。不过我已很满足。“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在人口数字的意义上,河南可以称王,也确实堪隐。除了深更半夜,我大郑州的街上永远是密密麻麻,拥拥挤挤,摩肩接踵,车水马龙……和平盛世,人潮涌动,相顾不识,满城陌路。
人和人之间,不可以更近一些么?也曾这么自问。
不可以。我也自答。事实上我似乎很享受这种被湮没感。我很难想象走在小区里或大街上,隔三岔五就碰到七大姑八大姨之类的熟人。那一定更令我不安。
繁华喧嚣,苍茫浩浩。些微一点烛火之光,便收藏为温暖。也许,这就是久居城市的常理和常态吧。
哦,这第五条想得有点儿远,差点儿忘了六。
六、因为需要钱。和编辑对话如下:
创作谈么,就谈谈写这个小说的初衷……
很简单,要挣稿费嘛。
她大笑。
是啊,这也是个原因。郁达夫《自况》诗句:“绝交流俗因耽懒,出卖文章为买书。”于我而言,前一句做到很需要勇气,后一句做到尚不是太难。
来源:人民日报(2016年01月06日)【延伸阅读】
明月梅花乔叶1
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过,每每想起,明月就免不了要惊异。竟然过去那么久了,竟然。可一想起来,总觉得是刚刚发生,如同在昨天。
那时候,一年里头有好几个大假。除了暑假和寒假,还有麦假和秋假。麦假自然是为了收麦子,秋假自然是为了收玉米。两个假期都不长,也就是七八十来天。无论城乡都会放,因在城里上班的人,有相当一部分在乡下还都有老人,那就得回去搭把手。即便没有了老人,有兄弟姐妹在乡下的,这算是至亲,也得回去搭把手。仔细琢磨,这两个假放得还挺体贴的,有一股浓浓的人情味儿。
但是,小明月很不喜欢这两个假。一个缘由是得干活儿,本来就是为了干活儿才放的假么。另一个缘由是因为表姐梅花,梅花这时候必定会来杨庄。
梅花是二姨的女儿。妈妈姊妹三个,其中三姨读书最好,大学毕业后工作分到了省城,也就在省城成了家,轻易不来。二姨嫁到了二十里外的小城边儿上,虽然不是城里,可到底是近郊,就繁华得多。家里开着个小卖部,手里有一份细水长流的活钱儿。且还有几分地,二姨很会种菜卖菜,就又多了些进项,日子过得很滋润。
二姨、三姨……姐,那咱大姨呢?听家里人说着二姨三姨,明月突然就困惑了,问明霞。
咱妈是老大。没有大姨。
那咱妈就等于是大姨吧。
胡说。咱妈就是咱妈。
那就没有大姨?
没有大姨。
直接就二姨三姨了?
嗯。
明月还是觉得应该有个大姨,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左顾右盼间,就看到了奶奶这里。奶奶翻眼瞅了瞅明月,搭腔道:梅花就叫你妈大姨。你妈是她的大姨。
那梅花……就没有二姨了?明月似乎开始清楚。
自己的妈是别人的姨。要按着数儿去数,就都少一个姨。奶奶撇撇嘴:这钻牛角尖儿的本事,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
二姨头两胎都是儿子,一直期盼能有个女儿。等到终于有了梅花,喜得跟什么似的。梅花是冬天生的。二姨说梦见了梅花盛开,可香呢。
有多香?明月问。
反正是可香可香。
比小磨油还香?
可不是。比小磨油还香。
比炒鸡蛋还香?
可不是。比炒鸡蛋还香。
就都笑起来。
二姨和村里人都相熟,每次来送梅花,一进村就开始跟人打招呼。村里人也都和二姨寒暄。
又送你家闺女来帮忙啦?
嗯,蚂蚱还有三两力气的,多少能干点儿。
怪舍得。不心疼?
就是叫她忆苦思甜哩。二姨说:不叫她沾沾地气,她能知道粮食是从哪儿来哩?四岁那年春天,在来杨庄的路上,妞指着麦地跟我说,妈妈,这不是青青大草原?你说这能中?
这话众人也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却依然每次听了都会笑。笑是村里人的礼貌。
二姨把梅花留下就走了。菜地离不了人。小卖部离不了人。
啥是忆苦思甜?明月问明霞。
就是,得过一过不好的日子,才知道啥是好日子。
那咱们这是不好的日子?
明霞就不说话了。奶奶也不说话。
2
对梅花,明月从来不叫姐姐。只大了一岁,她觉得梅花不太像个姐姐。可梅花却叫她妹妹,也很乖地叫着明霞姐姐,叫明德哥哥,叫明辉弟弟,冲着妈妈喊大姨,冲着爸爸喊大姨夫——当然,奶奶也还是得叫奶奶,总之是,该叫的人一个不落,很周到。
真灵透。
多懂礼数。
长得又俊。
个头儿也高。高高挑挑门前站,不言不语也好看。
嗯,这闺女齐全着呢。
……
都这么夸说着梅花。
明霞在县城上高中,平时要到星期日才能回来住一天,拿些换洗衣裳。课业虽是繁重,逢到麦假秋假却也是会放的。她就总带着梅花,很少带明月,偶尔带一回也要横眉竖眼地挑剔一番,大吆小喝地责骂一番。明月也不跟她亲,对她是能躲着就躲着,避猫鼠一般。人家连个热乎的笑脸都不给,咱硬贴个什么劲儿呢。没意思。
逢年过节,安排给谁做新衣服是家里的一件重要事项。作为长女,自然就先紧着明霞,明月只能跟在后头捡穿。明霞对自己的衣服很疼惜,收拾得利利落落,一个油点点儿也没有,一个补丁块儿也没有。她穿小的、穿旧的,才会给明月。有格外喜欢的,即便小了旧了,两三年都不沾身了,也白放着,不给明月。
馋紧了,明月就要。要也是白要。可她也还是会去要。花的是家里公中的钱,她穿旧的小的又不过分,甚至还是受委屈的,为啥不给她呢?
可明霞就是不给。
你都不穿了呀。
那也不给你穿。
我穿完给你洗净还不中?
你能洗净?
明月有些气短。她还真是洗不净。
就是洗净也不给你穿。
为啥?
因为是我的衣裳。我想给你穿时再给你穿。
小学生到底还是说不过高中生。明月气恨恨地作罢,嘀咕一句:你就是给我穿我还不要呢。
后来明月来了例假。那时不叫例假,叫“月经”。“月经”,每月都要经历,太过于直白,且有苦意,就不如例假好听。例假,多么婉转含蓄,还隐含着些度假的浪漫,好像真有人会因此给你个假似的,虽然从没有人给过假。
妈妈和奶奶对这事既警惕又淡漠。她们管例假叫“那个”。
明月来“那个”了。妈妈说。
叫明霞去管她。奶奶说。
其实不待奶奶吩咐,明霞就已经管起来。到底大上了六岁,她处置这事已很是有了经验。她一边管着,一边嫌弃着。一边嫌弃着,也一边管着。训斥明月不会收拾,穿裙子就弄到裙子上,穿裤子就弄到裤子上,晚上睡觉就弄到床铺上。邋遢死了。她耐着性子一遍遍地教着明月,教她怎么记日子,怎么叠卫生纸:对角折叠两次后,中间重合的部分正好用来垫着裆。要多叠一些备着,要换的时候立马就能有。卫生纸容易跑,还容易渗漏,明霞很大方地把自己的月经带也给明月拿去用。月经带有点儿类似于如今的丁字裤,裆部宽一些,是皮革的,且前后都有皮筋,能把卫生纸稳稳地卡进去。
只用了一次,明月就还给了明霞,她觉得闷得难受。
但明霞带着梅花时就总是笑盈盈的。给梅花铺刚洗过的干净床单,去地里时,把家里的草帽比来比去,挑最新的那顶给梅花。给梅花换上自己的长裤,怕麦茬划了她的腿。还怕镰刀伤了梅花的手,给她找了一副线手套。
奶奶还叮嘱明月照看好梅花。
她是姐呀,不该照看着我?
人家是亲戚,得咱照看。
妹妹你跟着我,我照看着你。梅花笑得很甜。
看着梅花被前呼后拥地带到地里干活儿,明月心里很是有些不屑。这被大家伙儿捧着的派头,就是个娇滴滴的小亲戚,能干什么活儿呢?虽是打着帮忙的名头儿,其实是有些添乱的。
不过她没让这不屑显出来。要说梅花对她和明辉还真是挺好。不仅仅是弟弟长妹妹短的叫得亲热,还常常有实惠拿出来:总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她和明辉买零食。但凡看见,大人们都要拦住,梅花就自己去小卖部买回来分给他们。还有,她每次来都会给明月带些衣裳,有些衣裳还很新。
这么新的衣裳,你咋不穿了?
我衣裳可多,穿不完。有的也不喜欢,不想穿。
等梅花走了,明月就穿着衣裳故意到明霞跟前晃呀晃。
她不想穿了才给你穿,你就那么没骨气?明霞拿眼睛白她。
那也比你强。你不想穿的也不给我穿呀。
明霞气得干噎。这是明月难得的胜利时刻。这胜利也很短暂,且明霞总会逮着个什么机会很快报复回来,受气就是明月的家常便饭。每当这时候明月就暗暗祈祷着明霞能考上大学,考得越远越好。都说大学生一年才能回一次家的,她就不用在明霞手底下熬日子了,多好。
可明霞没考上大学,也没去复读。明月考上了镇上的初中。明霞整天窝在家里,对明月挑剔得更狠了,骂起来越发恶声歹气。三不五时地,她会去趟城里散散心,去一趟,脸色就会好一些。有时还会路过二姨家,带回来一些时鲜的菜。
3
立秋下了几场雨,玉米得了水,噌噌噌地往上拔节,每天都能蹿高一点,转眼间就比明月还要高了,长在路两边,碧玉丛林一般。好看是好看的,一个人走在这样的路上却也免不了有些莫名害怕。三里地呢。好在同村还有几个女生,能结上伴走路上下学。那时节的乡间,自行车还是个奢侈之物,不是家家都能有的。有的家里即便是有,也轮不到她们这些孩子骑。
有一天,明月正在埋头写作业,同桌用胳膊肘撞撞明月:你姐来了。
转头一看,果然是明霞。她正趴着窗户往里瞧。
明月低头继续写作业,直到下课。这是下午最后一节课。
明霞一直等着她。
你来干啥?
路过,捎你走呗。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明月有些诧异,却也有些得意。可是自行车后座上卡着俩麻袋呢——肯定是二姨家的菜。她坐哪儿?
明霞拍拍横梁:这还不够你坐?
当然够坐。只是像是坐在了明霞怀里,有些不好意思。明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上去。
明霞骑车骑得很稳。鼻息吹着明月的头顶,很温柔,却也有些痒痒。明月不时地摇着头,怪不自在的。
玉米田散发出的味道清气十足,很好闻。有不少玉米结出了鼓鼓的穗子,大大小小的,最性急的连红缨子都有了。明月默默地盘算着,没几天就是国庆节,国庆节后又得放秋假收玉米,梅花肯定又要来。真不想让她来呀。唉。
梅花……明霞突然说。
明月吓了一跳。简直怀疑明霞派了个什么精灵小鬼钻进了自己的肚子里,捉住了自己瞬间起的那个小念头。
怀着心虚,明月默默地等着明霞往下说。可是明霞却不说了,只是蹬着车,车轮唰一下,唰一下,往前匀匀地转着。
其实很想问。可是明月忍着。明霞从来没有这么沉得住气过,总是火急火燎的,尤其是跟她说话的时候。今天很是不同寻常。
车拐了一个弯,村子已经是遥遥在望。
梅花她咋啦?明月终于忍不住了。
明霞不说话。
她咋啦呀?
明月往后上方扭着头,想要去看明霞,却只看到了明霞的下巴。然后,有什么滴在了她的脸上,凉凉的。一滴,两滴。三四五六滴。
姐!明月喊。
梅花死了。明霞说。
死了?
嗯,死了。
死了?明月不自觉地又重复了一遍,明霞没有再回答。泪水滴在明月的头皮上,小雨一般。
死,这件事,朦朦胧胧的,明月也有了一些意识。村子两三百户人家,千把口人,一年半载的,就会有人死去,那家会办丧事,又叫白事。有老人死了,子孙戴孝,哭,白花花的一片,连明彻夜地热闹。村里人都去,吊孝的吊孝,帮忙的帮忙。她也跟着妈妈和奶奶去过。
谁谁谁老了。村里人都这么说。
有一次,一个男人得了重病死了,村里人也这么说。在明月的记忆里,那个男人还不到三十岁,还很年轻。
他还不老呢。她说。
死了就叫老了,不管多大岁数。妈妈说。
虽是听得懵懵懂懂,明月却也好像是有了些感觉:老和死很有关系,同时也是两码事。老了不是死了,死了却一定是老了。
对于死,她知道的也只是这些了。
咱们再也见不到梅花啦。
一边说着,明霞腾出一只手擦泪,另一只手牢牢地握着车把。
明月的眼泪也吧嗒吧嗒地掉下来。说实话,她心里也没觉得怎么悲伤。但她模模糊糊地知道,这时候是该哭的。
不久就是秋假,二姨来了。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抱着明月大哭了一场。这也是她做的唯一一件事。说是帮忙来了,就这样子,还能帮什么呢?
二姨哭,明月也跟着哭。所有人都跟着哭着。哭着哭着,别人都不哭了,二姨还哭着。她抱明月抱得很紧,胳膊像两根粗绳子,双手在明月背后打了个死结。妈妈上来掰,没有掰开。明霞上来掰,也掰不开。最后还是奶奶掰开了。奶奶的手枯树枝一般,根根青筋分明。
4
自打那以后,二姨来杨庄就来得很勤快。总有些由头。秋黄瓜下来啦,西葫芦下来啦,头茬的菠菜,最后一茬的丝瓜,还有小白菜、蒜苗、芫荽……只要她菜地里有的,她都给送。有的还是杨庄不怎么种的俏皮菜,什么蒜薹啦、芹菜啦。
尝尝鲜。她说。
起初看见明月,她还是会哭。渐渐地,就不怎么哭了。她总会给明月带一些衣裳,那些衣裳,一看就是梅花的。
明月就穿着。二姨就死死地盯着明月,眼珠不错地看。
起初明月很是有些扬眉吐气。从没有人这么关注她,这么宠着她,这让她挺受用。心里有点儿甜丝丝的。只是想起梅花,这甜丝丝里又泛上来些苦。
然后,慢慢地,她就不自在起来。二姨的眼神让她别扭。那双眼睛像是两个幽幽的深洞,黑黢黢的、空荡荡的。她不自觉地躲着二姨的眼神,怕自己一不小心掉进去。
你梅花姐可待见你呢。二姨说。
哦。明月只能这么应一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二姨一走,奶奶就把衣服从明月身上扒下来。
为啥不叫我穿?
奶奶不搭理明月,只管去把那些衣服藏起来。明月就去找。家里没什么藏东西的地方,无非就是那几个箱子柜子,且还没有上锁,很容易找着。明月三翻两翻就找着了,找着了,依然穿。
眼里就没见过东西?没成色!奶奶骂。
二姨给了我,就是我的衣裳,为啥不能穿?明月理直气壮。
如此几次三番,奶奶也便作罢了。
奶奶的意思是说,那衣裳是梅花穿过的,不吉利。后来,明霞说。
明月颇有些恍然大悟。主要还是因为梅花死了。她要是还活着,就没什么不吉利。这可不能让她服气。死人用过的就不吉利吗?村里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住过的房子,他的家人们不都好好儿地住着?他们打过的伞,用过的锄头,他们的家人们不都好好地用着?
衣裳是贴身儿的,不一样。明霞说。
这是封建迷信!明月用这句话下了论断。
那时候,村里的冬夜挺闲。吃罢晚饭,家里人就围着炉子烤火,烤红薯,泡脚,扯着云话。偶尔会说起梅花。听着听着,明月听出了个大概。原来梅花是被车撞的,就撞了那一下,原以为就是骨折了。一直在医院住着哩,医生都说不碍事的。后来突然就说肚子疼,就又到大医院做了一遍检查,才说五脏六腑都往外冒着血哩。说不中就不中了。
恁看看,这人,命多轻。奶奶说。
恁好的一个小闺女,说没有就没有了。奶奶又说。
明月默默地听着。
再也见不到梅花了。比她只大一岁的梅花老了——死了。明月越来越认定了这个。
她真有些怕死了。
如今想想,梅花这个名字起得就不好。梅花梅花,说没有就没有了,说化就化了。妈妈说。
你们当初还都说这名字好呢。实在忍不住了,明月插了话。
大人们一起去瞪明月。明月以为还会挨一顿骂的,她都已经准备好了挨骂的。可却没有人骂她。居然等空了。她有些纳罕。
5
冬天里,二姨的菜地也闲下来,她来得更勤了。都是星期天来,星期天明月一整天都在家。
她跟明月说说话,跟妈妈说说话。一般不哭,偶尔会哭,偶尔也会笑。看起来好像越来越正常了。
来了从不空手。她家开着小卖部呢。虽然也属于村里的小卖部,可是二姨的村子到底离城里近,小卖部的东西也比杨庄村小卖部的东西样数要多些,款式要新些。大风车棒棒糖、五香瓜子、怪味花生、蜜三刀、动物饼干、高粱饴、火腿肠、江米条……二姨每次总要挑几样带过来。
奶奶也不让她空手回,总要给她装一些东西带回去。刚蒸出锅的馒头和花卷,自家酸菜缸里的酸菜,村里做豆腐的人家刚磨出来的豆腐,种红薯多的人家下了很好的粉条,奶奶都想法子弄些来给二姨。
你看看,这是干啥哩。拿走的比拿来的还多哩。
哪能光要你的哩。都不容易,有来有去才是常理。奶奶说。
说这话时,都笑着。
不欠她的。人情不是恁好欠的。有一次,二姨走后,奶奶盯着二姨的背影说。
明月不经意间发现,奶奶也会盯着她看,那眼神跟过去很不一样。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反正就是很不一样。
还有一次,放学回家,刚进院子,她听见奶奶在吵妈妈。
叫她少来!
她是我亲妹子呀。妈妈的声音里有哭腔。
转眼间就到了年。年后就开始有人上门给明霞提亲,明霞开始还不愿意相亲,可一家女百家求,提亲的人越来越多,也就只好开始相亲。
一个星期天,二姨又来了,进门就朝奶奶跪下了。
二姨哭着,妈妈也哭着。奶奶去拉二姨起来,老泪纵横。
明月和明辉在旁边呆看着,也不知所措地哭起来。明霞从外面进来,看见这阵势,就也哭起来。
你带着他们俩出去!奶奶擦了一把泪,呵斥明霞。
明霞连忙上来拢明月和明辉,一手拢一个,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擦着眼泪。快出大门的时候,她蓦地停了下来,看了看明月和明辉,替他们俩也擦了擦眼泪。又停顿了一小会儿,才出了大门。
姐,她们咋了?明辉问。
不咋。
明霞带着他们去了村里的小卖部,问他们俩想吃啥?
想吃啥就买啥?明辉问。
嗯,想吃啥就买啥。
明辉开始兴致勃勃地要这要那。明霞果然兑现了诺言,任他要。明辉要了一堆泡泡糖,还要了米花球和果丹皮。明月什么都没要。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明辉傻呵呵的样子,想着家里哭成一团的几个人,就什么都不想要了。
那天之后,二姨很久都没再来过杨庄。逢年过节走亲戚,都是明霞去二姨家。
到了第三个年头,明霞嫁了人。嫁的就是二姨村子里的。是二姨说的媒。
也是那一年,明月考上了师范学校。村里的大喇叭哇啦哇啦地通报了喜讯,家里为此还请了一场电影。都知道明月一毕业就会是公办老师,是公家人了。
6
如今明月已经五十岁了。父母和奶奶都已经去世多年。随着工作调动,她离老家也越来越远,难得回去一趟。每次回去都要去看看姐姐。而每次去看姐姐,也都要去看看二姨。
二姨中了风,口齿很不利落。每次见到明月,虽说不了什么话,却依然会哭。
明月早已经知道,每次看到自己,二姨想起的都是梅花。
只要有空,明月也都会在姐姐家住一两个晚上,姐妹俩腻在一起说闲话。
明儿去看看二姨吧。
中。
二姨……唉。这一次,姐姐欲言又止。
咋啦?
你不知道吧?当年二姨想把你要走,去给她当闺女呢。
怎么会?明月猛地坐起来。
这还能有假。明霞笑了,你回想回想,那时二姨往咱家跑了多少趟?
明月这才突然明白,十二岁那年夏天发生的这件事,某种意义上是一件有关自己一生走向的大事。而在当时的自己看来,却是无事,也只能是无事。
那咋没要走?
咱奶舍不得你。
这可没看出来。
咱奶她,明霞顿了顿,把我给了二姨。
怎么会?明月更惊讶了。明明姐姐出嫁前一直住在杨庄,怎么就叫“给了二姨”呢?
你听我慢慢儿说。黑暗里,明霞很平静地、像是说着其他任何最普通的事那样,一句递一句地说:给是给了,还要看怎么给。
咱奶对二姨说,我知道你苦,也知道你疼明月。可她还小,你要她干啥?闺女总归是个外人,总归是得出门,总归是门亲戚。我应承你,叫你有这一门亲戚。可也不是非得明月吧?叫我说,你就要明霞。她到底大了,比明月懂事,能解你忧愁。不像明月,那还是个生砖坯子,你且得好好调教呢,何苦费那气。如今登门给明霞说亲的天天踩门儿,眼看就留不住了,立马就能成家。你说,这是多现成的一门亲戚呀。
明月默默地笑。想起奶奶的样子,妈妈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又很想哭。
咱奶把你给二姨,你不难受?
难受啥。明霞也在黑暗里笑了一声,说,你看,你都不知道这事。所以,她也没有真给呀。她只是给了二姨一个说法。不过,话说回来,有没有这个说法,对二姨还挺要紧的。
咱奶说,给大的是假给,给小的是真给。自家的孩子,又不是揭不开锅,不能真给。
咱奶还说,日子苦是苦些,不离爹娘本家,就是好日子。
责任编辑 张颐雯张哲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10期
乔叶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得主《宝水》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活得明白的人(散文)
乔叶
前些时,应某书店之约,有大咖级的文学前辈从京城来到郑州做读书分享会。书店安排的午餐地点是鼎鼎大名的阿五美食,红烧黄河大鲤鱼是其招牌。
一行六人进到包间,刚刚落座,服务员笑盈盈走到大咖身边,响亮地喊了一声哥:
“哥,欢迎你来到咱们阿五。我是甜甜,很高兴为您服务!”
大咖哥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听口音,哥从北京来?”“是啊。”
“咱北京,还那样?”
这问候语中间的停顿着实意味深长,哄堂大笑。
“是啊,还那样。”哥很随和。
“我在北京香格里拉饭店工作过好几年,三年前才回来的,”甜甜唠着嗑,端茶倒水斟酒布菜都不耽误,“就是三年前的今天,从北京回来。三月十五号结的婚,四月十五号怀的孕。”
又是哄堂大笑。
“那怎么没有在北京找一个呢?”“也想在北京找呀,找一个北京人,在北京扎上根儿,那该多好呀。可是咱追了一个,没追上。”莞尔一笑,“有个马来西亚的客人喜欢咱,追咱也没追上。”
“缘分不到呀。”
“是呀哥,缘分不到就是不行,咱也喜欢北京,可缘分就不在那儿,就在咱老家哩。”
“遗憾不?”
“也不遗憾。咱老公挺好的,还有个帅儿子,有啥可遗憾的!”甜甜咯嘣脆。
“瞧瞧人家,活得这叫一个明白。”哥赞叹。
已经好些时日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服务员了,不知道这是不是属于程式化的工作风格,以便拉近和客人们的距离,短暂地营造一种亲密关系。不过,不管对多少客人这么自述过,都不妨碍此刻我们愉悦地接纳。她不是演员,她不是在演戏,也许她只是一个看着热闹的寂寞的人,我们不也常常如此?
甜甜已经开始给哥介绍刚上桌的黄河大鲤鱼,请哥喝鱼头酒,说是“鱼头一对,大富大贵。”哥把鱼剪了彩,她又给每个人分到盘子里。等这面的鱼肉吃差不多了,眼看着哥去夹下面的鱼肉,她的筷子轻巧敏捷地先伸了过去:“哥,等我给您把鱼顺过来。”
“顺过来?”
“对啊,咱不叫翻,叫顺。咱黄河边上留下的老规矩,忌讳说翻。”
“嗯,顺好,顺好。”哥频频点头。她的胸前挂着打赏用的二维码小牌,这种小牌最近在郑州的饭店里很是流行,相当于小费,标价3.99元。客人要是觉得哪个服务员好,就可以这样打赏她。但是如果客人不说,服务员就不能自己主动向客人讨要。甜甜挺着胸脯,蜜蜂一样忙碌着,那个小牌熠熠闪光。
“你这牌子,是什么意思?”哥终于注意到了这个。甜甜便介绍了起来。
“这个真不错,”哥也开始调皮,“如果我没钱打赏,你不会恨我吧?”
“哪能呢哥,看您说的吧。有打赏是哥,没打赏也是哥!”
“这丫头真讨喜,来来来,我替哥打赏你。”随行中的一位男士受不了了。
“哎呀不好意思呢。”甜甜撒着娇奔过去,弯下腰,让他扫着小牌,殷殷道谢。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样东西走进来,走到哥面前:“哥一看就是个高级文化人儿,气质不一般,肯定喜欢读书。我特意向领导申请了我们阿五的精美礼品送给哥,还请哥不要嫌弃。”
是一枚铜制书签,U型,一端镶嵌着一尾小鲤鱼,很是别致。
“希望哥读书的时候会想到郑州,想到郑州的时候会想到阿五,想到阿五的时候会想到甜甜。”
众人熏熏然,都看着哥。哥掏出了手机:“来来来,跟我说说怎么打赏,必须打赏,必须打赏。”
于是一行人依次打赏,甜甜走到每个人面前接受扫码。整个包间里其乐融融,如沐春风。
告别的时候,她一直把我们送到电梯口,微微鞠躬,说:“抱歉我不能远送各位,还要服务别的客人。再见! 期待再次光临!”
已经离开饭店很远,她喊“哥”的样子犹在眼前,那一声声清爽明亮的“哥”犹在耳畔。她喊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应该没怎么想———肯定没怎么想。她喜欢喊,也知道哥喜欢听,那就喊了。她不犹豫,不纠结,在自己的权限之内,按照自己的逻辑自然行进。所以,哥说她是个活得明白的人,没错。
这样的人,实在应该被打赏,也一定被生活在以各种方式打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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