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北京作协副主席。著有《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走神》等多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人民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等多个奖项。那些只能用诗说的话

乔 叶

今天就谈一谈我作为一个业余诗歌写作者对诗歌写作的体认。从青少年的时候直到现在，我一直在不间断地写诗，我写诗早于写散文和小说。大概在1993年的时候，我就在《诗刊》发表组诗了，参加过《诗刊》的“青春诗会”。后来我就叛变了，开始写散文和小说。但其实诗歌一直是我心头的最爱。每当写小说和散文感到磕磕绊绊写不下去的时候，我就读诗，从诗中获取灵感。好的诗歌是通神性的，不讲道理的。我觉得我是一个大俗人，离那种神性很远。比如顾城的那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就是这种通神的，不讲道理的好诗。我发现好的小说家都爱读诗。毕飞宇曾经说过一句诗，“美丽的陡坡常常沉默不语”。从这句诗里可以想到很多东西，说不定哪天我可以用它来写一篇小说，就把它当作一个小说的题目。好的诗可以给人以震慑力,好的诗歌就像黄金。

（选自乔叶2018年于郑州举办的诗歌分享会上的访谈

来源：郑州大摩纸的时代书店搜狐新闻号）

//乔叶诗选

老少女

因为从未碰到过那种爱情

那种想要的爱情

我便一直觉得

自己还是一个少女

但是，不再想试牛仔衣裙的时候

觉得蕾丝花边儿很多余的时候

读书只关注形容词后面的主语的时候

我确认，自己已经老了

可我还是少女

依然喜欢踩雪，听雨

喜欢幽翠蜿蜒的山路

喜欢那些真切酷烈的诗句

这一个老少女

简单、纯真和明媚都有着

更高的级别

和更孤独的处所

爱情，也是。

年龄问题

相遇的每一个人

都会让我想到自己的年龄

十八岁的人

让我想起自己的十八岁

二十岁的人

三十岁的人

四十岁的人

……

他们和我越来越近

有的迈过了我

五十岁

六十岁

七十岁

……

有时候，我觉得十八岁很近

有时候，又觉得四十岁很远

有时候，还觉得八十岁很亲

更多的时候

我吃惊于同龄人的苍老不堪

觉得他们每一道皱纹都有灰尘

每一个音节都有皱纹

你多少岁？

我沉默以对

不尴尬，也不羞耻

只是困惑于真正的年龄

因此，有时候

我期待自己尽快变老

变得很老，更老

老到让年龄成为一个无动于衷的数字

可以随意脱口而出

祝 福

早晨六点半，这城市

刚刚醒来。

公交车的哈欠里

尚有一股清新的气味。

人也不多

疏落的层次入画也不难看。

坐在最后一排

这是我最中意的地方

像一个老祖母，

我看着所有人的脑袋。

这个早晨，我和你们一起搭公交

这一切，

亲切而荒诞

彼此不知姓名。

只有很明确的一点：

我们都是穷人

谨小慎微，路途遥远。

亲爱的同车者啊

我祝福你们

拎着空竹的老人

背着书包的孩子

戴着耳机听歌的粉衣女子

目不转睛刷着手机的青皮少年

只是祝福

没有内容

没有健康长寿，

也没有恭喜发财

很抱歉。

这世界，大雪无边。

我的祝福微如烛火

也许只能回馈自己一点点温暖

好在，我也并不贪婪。

拥 抱

这是我和你

两个人的拥抱

我的手搭在你的肩头

你的手轻拢我的腰肢

是衣服和衣服，

是皮肤和皮肤，

是所有的表层形式

尤其当着众目睽睽

这轻浮的仪式

正完美地毁灭着一些东西

再见，我爱你

我爱你，再见

“再见”震耳欲聋

“我爱你”默不作声

当我们笑着松开

你的衬衣多了一道褶子

我脸上的皱纹深了一寸

在山顶

万佛山充满了寓言——

越在山下，

看到的东西越多

走得越高

看到的就越少

这就是山顶

一片好大的白茫茫

高处不胜寒

原来高处也不胜白

万佛朝宗

我来朝圣

云雾升腾

如仙似梦

多么好。

闭上眼睛，我能看到繁华盛景

睁开眼睛，我能了悟万物皆空

采访野鸢尾

你是蓝色还是紫色？

——归类颜色有什么要紧

只要好看

你长在这里很艰难吧？

有人说，你的命运很脆弱

悬崖上的那一点儿水土随时会失散

——他们真是不明白

既然那一点儿随时会失散的水土

都能让我开得这么灿烂

那我必然还会在这里灿烂下去

千年，万年

那一点儿随时会失散的水土，

为什么会让你开放得那么灿烂？

简直就是一个女人在

没心没肺地热恋

——你说对了

就是一个女人

在没心没肺地热恋

你的恋人是谁呢？

——每一个春天

爱这个春天

爱这个春天

仿佛是人生最后一个春天

爱每一朵花的美

无论她开得多高，或者多低

多大，或者多小

多慢，或者多快

爱路上碰到的每个人

爱推车里的婴儿

爱轮椅上的老者

爱吵架的一对庸俗男女

爱男人的皱纹和女人的泪水

爱这个春天

这个春天的一切

这是我的春天

我会爱，能爱

也因此而值得爱

进 程

黄昏这种悲艳的情境

使整个世界陷入混沌

黑暗中的珍珠只有自己明了意义

就像和自己谈话的

还是自己

我的母亲在千里之外的庭院里

星星是一盏盏明亮的扣子

蓝色的大衫孤魂无骨

那是什么呀那是什么呀

深深的峡谷中有一道女人的皱纹

衣襟里裹着一滴老泪

从来不存在绝望

思维的开始就是生命的匿藏

脆弱的心灵也会有梦

风景掠过江面

鞭炮骤然鸣响

谁是今晚三峡的新娘

我只看见自己

看见所有的沟壑和美丽的名词之下

那颗真实的人类的心脏

选自乔叶诗集《我突然知道》河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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