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写小说,最为难得是微妙
来源:《长城》 | 刘庆邦
2023年11月08日
写小说就是写微妙,写得最好的小说都是微妙的小说。而要把小说写得抵达微妙的境界是很难的,不诓人,真的很难很难。我每月都能收到一些全国各地的文学杂志社惠赠的新杂志,翻来找去,很难读到一篇堪称微妙的小说。比如在刚读过的十篇小说当中,能发现一篇微妙的小说就算不错,足以让人欣喜。大多数的小说,故事还算完整,角度也算新颖,叙事还算娴熟,但就是谈不上微妙。有的作者写了不少小说,一篇微妙的小说都没有,读过几句开头,进不到心里去,只得放下。你不要只说别人,你自己也是吃写小说这碗饭的,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呢?达到微妙的标准了吗?惭愧惭愧,我是已经写了五十多年小说,仅短篇小说就写了三百多篇。可回顾起来,我的称得上微妙的小说并不算多,恐怕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不少小说虽说情感也很饱满,情节也很抓人,语言也准确有力,不能说不是小说,但与我心目中的微妙小说还有一定距离。这说明,我们虽然知道了什么样的小说才是微妙的小说,实际操作起来,要真正把小说写得微妙并不容易。好比我们在仰望天空时,可以看到蓝天下飘着的一朵朵白云,想抓一块云彩在手,并不是那么容易。
“见小曰明。”这话是老子说的。意思是说,从细微处察觉事物之理才能看得明白。老子还说过:“为大于其细。”教导人们做大的事情要从细小的事情做起。我们都已经知道,细节对小说的作用是决定性的,没有细节就没有小说。但是,仅仅把小说写得细致入微还不够,还得达到一种妙的程度。微者,细微也;妙者,美妙也。只有写得毫发毕现,又妙不可言,才称得上微妙。清代《四库全书》的总编纂纪晓岚,深知细微的重要性,他的著作的名字就叫《阅微草堂笔记》。他对微妙也有自己的理解:“与之言,微妙玄远,多出意表。”他既然对微妙有自觉的认识,那么他的作品是不是写得很微妙呢?依我的浅见,他的作品写得并不是很微妙。他所走的不过是蒲松龄创作《聊斋志异》的路子,也是“志异”,甚至是“志怪”,没有写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没什么突破和超越。追溯起来,纪晓岚所说的微妙,应该是从老子的《道德经》那里继承来的,中国人最早说出“微妙”这个词的,是两千五百多年前出生的老子。老子曰:“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老子所说的是做人的道理,我认为也是作文的道理。做人和作文的道理历来是相通的,或者说做人的道理就是作文的道理。“微妙”后面的两个字,老子说的是“玄通”,纪晓岚说的是“玄远”。我觉得“通”和“远”的意思差不多,通则远,远则通,不通何以致远,不远何以通达。耐人寻味的是,两个人都说到了“玄”字,好像微妙和玄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一样。玄,这个字是够玄的,一提到玄,我们难免会联想起深奥、玄学、玄机和玄虚等,颇有些云里雾里。可往深里想一想,“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杜甫),微妙还真有玄的意思在里面呢。
小说欲达微妙之境,就不能停留在表面、客观和外在的言谈举止上,须潜入人的内心世界,一切听从于心灵的驱使和安排。它书写的是心灵的景象,这景象或是心理上的微澜,或是内心的风暴。一旦进入心灵,它就一直在心灵深入游走,游到东,游到西,游到南,游到北,自由自在。这种游叫心游,游着游着,不能漂浮上来。它不像游泳,游一会儿,要露出头来,换一口气再接着游。倘若漂浮上来,整个心游就不连贯了,会出现生硬的地方。它有点像做梦,进了梦境,就是梦当家人不当家,一切由梦支配。有的梦温柔缠绵,充满魔幻色彩,有的梦却激烈异常,让人惊骇。但它又不同于做梦,梦失去了理性,心灵化的小说还是由理性主宰。梦不讲逻辑,或者说它的逻辑是混乱的,而心灵化小说遵循的是心理的逻辑,逻辑相当严密。梦的材料不一定来自现实,而小说的材料都是从现实中来的。只不过,它一旦变成心灵化的小说,就不再是原来的质地,跟现实就不再雷同,看上去就有些陌生。好比燕子垒窝的一口口泥,我们都知道燕子窝的建筑材料主要是泥,等精巧而质朴的燕子窝建好再看,泥就不再是原来的泥,泥里就加入了燕子的心意、口液和憧憬。正如王安忆所说,心灵化的小说,是一个另外存在的、独立的心灵世界,这世界以其自己的价值、逻辑和理由存在着,你不能经历它,却能感受它。
微妙的小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是题中有些意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现在市面有不少小说,作者像是生怕读者看不明白,非要把话说得到边到沿、淋漓尽致不可。这样一来,微妙的东西就没有了。不可言传的说法,似乎给我们出了一道难题。小说本是语言的艺术,也是言传的艺术,只有通过言语的传递,才能实现其艺术效果。如果连言传都没有,微妙从哪里来呢!其实言传还是要有的,只是这言传不是那言传,对言传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微妙小说写作的过程,是一种心理捕捉和心理分析的过程。而人的心理如风如云,变化多端,有时稍纵即逝,是很难捕捉的。这就看作者对微妙心理的语言命名能力了,如果我们具备了丰富且精准的语言命名能力,不管多么微妙的心理,都有可能被我们抓住,并一丝一缕地在字面上固定下来。
我们把微妙心理言传出来,万不可把话说尽,最好是说三分,留三分,再藏三分,讲究山外有山,云外有云,语后有语,言后有言。也就是说,作者没说出来的话比说出来的还要多许多,没说出的话留给有心的读者去想象,去补充。最近我给《长城》写了一篇小说,写一位年轻的工亡矿工的妻子,被拉到城市的宾馆,参与处理丈夫的后事。看到满桌丰盛的鸡鱼肉蛋,她低着头,一口都不吃。她认为,那些菜肴都是她丈夫的命换来的,她要是吃,就等于吃丈夫的命,她怎么能吃丈夫的命呢!作为赔偿,矿上给她家送了一卡车煤,她认为那些煤也代表着丈夫的命,她怎么舍得烧丈夫的命呢!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很难解释的微妙心理。我没有写他们夫妻如何恩爱,也没写妻子在丈夫生前对丈夫如何依赖,只写了这种微妙的心理,就什么都有了。还有,在丈夫突然去世后,妻子面临是否改嫁的问题。有媒人想给她介绍对象,有追求者登门去求她,连她自己的娘也劝她别太苦着自己,想再走一家就再走一家吧。在此之前,我一直不让这位矿工的妻子有明确的态度,直到听到娘劝她,她才叫了两声“妈、妈”,一句话都没说,就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一哭,就是一个微妙的细节,她的千辛万苦、千言万语,还有她的态度,都包含在这个细节里面了。是的,微妙有时也是大妙,微妙可厉害呢。
微妙不在稀奇古怪的事情里,是在看似平常又平常的日常生活里。微妙的微妙之处,在于它的调子都是低低的,动作都是轻轻的,心事都是重重的,不显山、不露水,一点儿都不显眼。微妙是靠有着微妙的心理素质的人去发现。这里我不想多说微妙的心理素质也是一种天赋,把天赋说多了会让有的作者泄气。又不得不承认,能发现并能表现司空见惯似的日常生活中的微妙,的确有天赋在起作用。微妙有时只是一个微笑,有时只是一瞥,有时像春来时的花苞上长出的细细的绒毛,有时像蜻蜓在荷塘上面飞行时发出的无声的声音,等等。对于这些微妙的情景,别人发现了,你没有发现,不能说没有禀赋差异的原因。我把话说得如此不微妙,有的朋友也不必灰心,知道了微妙在小说中的重要性之后,后天对微妙的观察,也是可以留心学习的。
写微妙的小说需要耐心,耐心再耐心。问题是,现在有的作者失去了耐心,写着写着就左顾右盼,烦躁起来。不光是作者,在目前这个刷屏、读图、听声和习惯了享用文化快餐的时代,不少读者也没有了阅读的耐心。这有些麻烦,有可能会形成越来越没有耐心的恶性循环,有耐心的作者少了,有耐心的读者会更少。我看我们还是要静下心来,耐下心来,争取多写一些微妙的小说。我相信知音会有的。
刘庆邦《鞋》(鲁迅文学奖作品选)有个姑娘叫守明,十八岁那年就定了亲。姑娘家一定亲,就算有了未婚夫,找到了婆家。未婚夫这个说法守明还不习惯,她觉得有些陌生,有些重大,让人害羞,还让人害怕。她在心里把未婚夫称作“那个人”,或遵从当地的传统叫法,把未婚夫称为哪哪庄的。那个人的庄子离她们的庄子不远,从那个人的庄子出来,跨过一座高桥,往南一拐,再走过一座平 桥,就到了她的庄。两个村庄同属一个大队,大队部设在她的庄。
那个家里托媒人把定亲的彩礼送来了,是几块做衣服的布料,有灯心绒、春风呢、蓝卡其、月白府绸,还有一块石榴红的大方巾。那时他们那里还很穷,不兴买成衣,这几样东西就是最好的。听说媒人来送彩礼,守明吓得赶紧躲进里间屋去了,手捂胸口,大气都不敢出。母亲替女儿把东西收下了。母亲倒不客气。
媒人一走,母亲就把那包用红方巾包着的东西原封不动地端给了女儿,母亲眼睛弯弯的,饱含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说:“给,你婆家给你的东西。”
对于婆家这两个字眼儿;守明听来也很生分,特别是经母亲那么一说,她 觉得有些把她推出去不管的味道,她撒娇中带点抗议地叫了一长声妈,说:“谁要他的东西,我不要!”
母亲说:“不要好呀,你不要我要,我留着给你妹妹做嫁妆。”
守明的妹妹也在家,她上来就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说她才不要那个人的破东西呢,她要把那个人的东西退回去,就说姐嫌礼轻,要送就重重地来。
“再胡说我撕你的嘴!”守明这才把东西从母亲手里接过来了。她有些生妹妹的气,生气不是因为妹妹说的礼轻礼重的话,而是妹妹叫了那个人的名字。那名字在她心里藏着,她小心翼翼,自己从来舍不得叫。妹妹不知从哪里听说的,没大没小,无尊无重,张口就叫出来了。仿佛那个名字已与她的心有了某种连结,妹妹猛丁一叫,带动得她的心疼了一下。她想训妹妹一顿,让妹妹记住那个名字不是哪个小丫头片子都能随便叫的,想到妹妹是个心直口快的,说话从来没遮拦,说不定又会说出什么造次话来,就忍住了。
守明正把东西往自己的木箱里放,妹妹跟过来了,要看看包里都是什么好东西。
姐姐对她当然没好气,她说:“哪有好东西,都是破东西。”
妹妹嬉皮笑脸,说刚才是跟姐姐说着玩儿呢。向姐姐伸出了手。
守明像是捍卫什么似的,坚决不让妹妹看,连碰都不让妹妹碰,她把包袱放进箱子,啪嗒就上锁了。
妹妹被闪了手,觉得面子也闪了,脸上有些下不来,她翻下脸子,把姐姐一指说:“你走吧,我看你的心早不在这家了!”
“我走不走你说了不算,你走我还不走人呢。”
“谁要走谁不是人!”
母亲过来把姐妹俩劝开了。母亲说:“当闺女的哪个不是嘴硬,到时候就由心不由嘴了。”
家里只有守明一个人时,守明才关了门,把彩礼包儿拿出来了。她一块一块地把布页子揭开,轻轻抚抚摸摸,放在鼻子上闻闻,然后提住布块两角围在身上比划,看看哪块布适合做裤子,哪块布做上衣才漂亮。她把那块石榴红的方巾也顶在头上了,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她的脸早变得红通通的,很像刚下花轿的新娘子。想到新娘子,她把眉一皱,小嘴一咕嘟,做出一副不甚情愿的样子。又觉得这样子不太好看,她就展开眉梢儿,耸起小鼻子,轻轻微笑了。她对自己说:“你不用笑,你快成人家的人了。”说了这句,不知为何,她叹了一口气,鼻子也酸酸的。
有来无往不成礼,按当地的规矩,守明该给那个人做一双鞋了。这对守明来说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平生第一次为那个将要与她过一辈子的男人做鞋,这似乎是一个仪式,也是一个关口,人家男方不光通过你献上的鞋来检验你女红的优劣,还要从鞋上揣测你的态度,看看你对人家有多深的情义。画人难画手,穿戴上鞋最难做。从纳底,做帮儿,到缝合,需要几个节儿,哪个环节不对了,错了针线,鞋就立不起来,拿不出手。给未婚夫的第一双鞋,必须由未婚妻亲手来做,任何人不得代替,一针一线都不能动。让别人代做是犯忌的,它暗示着对男人的不贞,对今后日子的预兆是不祥的。为这第一双鞋,难坏当地多少女儿家啊!有那手拙的闺女,把鞋拆了哭,哭了拆,鞋没做成,流下的眼泪差不多能装一鞋窠了。做鞋守明是不怕的,她给自己做过鞋,也给父亲和小弟做过鞋,相信自己能给那个人把第一双鞋做合脚。在给父亲和小弟做鞋时,她就提前想到了今天这一关,暗暗上了几分练习的心,如今关口就在眼前,她的心如箭在弦,当然要全神贯注。
守明开始做鞋的筹备工作了。她到集上买来了乌黑的鞋面布和雪白的鞋底布,一切都要全新的,连袼褙和垫底的碎布都是新的,一点旧的都不许混进来。她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让母亲觉得有些好笑,但母亲不敢笑,母亲怕笑羞了女儿。母亲悄悄地帮女儿做一些女儿想不到、或想到了不好意思开口的事情,比如:女儿把做鞋的一应材料都准备齐了,才想起来还没有那个人的鞋样子。不论扎花子、描云子,还是做鞋,样子是必要的,没样子就不得分寸,不知大小,便无从下手。女儿正犯愁,母亲打开一个夹鞋样的书本,把那副鞋样子送到了女儿面前。原来母亲事先已托了媒人,从那男孩子的姐姐手里把男孩子的鞋样子讨过来了。女孩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从母亲那肯定的眼光里,她感到不用再问,只把鞋样子接过来就是了。她心头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感动,遂低下头,不敢再看母亲。
拿到鞋样子,终于知道了那个人的脚大小。她把鞋底的样子放在床上,张开指头拃了拃,心中不免吃惊,天哪,那个人人不算大,脚怎么这样大。俗话说脚大走四方,不知这个人能不能走四方。她想让他走四方,又不想让他走四方。要是他四处乱走,剩下她一个人在家可怎么办?她想有了,应该在鞋上做些文章,把鞋做得比原鞋样儿稍小些,给他一双小鞋穿,让他的脚疼,走不成四方。想到这里,她仿佛已看见那人穿上了她做的新鞋,那个人由于用力提鞋,脸都憋得红了。
她问:“穿上合适吗?”
那个人吭吭哧哧,说合适是合适,就是有点紧,有点夹脚。
她做得不动声色,说:“那是的,新鞋都紧都夹脚,穿的次数多了就合适了。”
那个人把新鞋穿了一遭,回来说脚疼。
她准备的还有话,说:“你疼我也疼。”
那个人问她哪里疼。
她说:“我心疼。”
那个人就笑了,说:“那我给你揉揉吧!”
她有些护痒似的,赶紧把胸口抱住了。她抱的动作大了些,把自己从幻想中抱了出来。她意识到自己走神走远了,走到了让人脸热心跳的地步,神都回来一会儿了,摸摸脸,脸还火辣辣的。
瞎想归瞎想,在动剪子剪袼褙时,她还是照原样儿一丝不差地剪下来了。男人靠一双脚立地,脚是最受不得委屈的。
做鞋的功夫在纳鞋底上,那真称得上千针万线,千花万朵。在选择鞋底针脚的花型时,她费了一番心思:是梅花型好?枣花型好?还是对针子好呢?她听说了,在此之前,那个人穿的鞋都是他姐姐给做,他姐姐的心灵手巧全大队有名,对别人的针线活儿一般看不上眼。待嫁的闺女不怕笨,就怕婆家有个巧手姐。这个巧手姐给她摊上了。不用说,等鞋做成,必定是巧手姐先来个百般验看。她说什么也不能让婆家姐姐挑出毛病来。守明最后选中了枣花型。她家院子里就有一棵枣树,四月春深,满树的枣花开得正喷,她抬眼就看见了,现成又对景。枣花单看有些细碎,不起眼,满树看去,才觉繁花如雪,枣花开时也不争不抢,不独领枝头。枝头冒出新叶时,花在悄悄孕育。等树上的新叶浓密如盖,花儿才细纷纷地开了。人们通常不大注意枣花,是因远远看去显叶不显花,显绿不显白。白也是绿中白。可识花莫若蜂,看看花串中间那嗡嗡不绝的蜜蜂就知道了,枣花的美,何其单纯,朴素。枣花的香,才是真正的醇厚绵长啊!守明把第一朵枣花“搬”到鞋底上了。她来到枣树下,把鞋底的花儿和树上的花儿对照了一下,接着鞋底上就开了第二朵、第三朵……
那时生产队里天天有活儿,守明把鞋底带到地上,趁工间休息时纳上几针。她怕地里的土会沾到白鞋底上,用拆口罩的细纱布把鞋底包一层,再用手绢包一层,包得很精致,像是什么心爱的宝贝。她想到姐妹们和嫂子们会拿做鞋的事打趣她,不知出于何种心理需求,她还是忐忐忑忑地把“宝贝”带到地里去了。那天的活儿是给棉花打疯杈子,刚打一会儿,她的手就被棉花的嫩枝嫩叶染绿了,像扑克牌上大鬼小鬼的手。这样的手是万万不敢碰上白鞋底的,若碰上了,鞋底不变成鬼脸才怪。工间休息时,她来到附近河边,团一块黄泥作皂,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这还不算,拿起鞋底时,她先把手可能握到的部分用纱布缠上,捏针线的那只手也用手绢缠上,直到确信自己的手不会把鞋底弄脏,才开始纳了一针。
守明是躲到一旁纳的,一个嫂子还是看到了。底是千层底,封底是白细布,特别是守明那份痴痴迷迷的精心劲儿,一看就不同寻常。嫂子问她给谁做的鞋。
守明低着眉,说:“不知道!”
她一说“不知道”,大家都知道了,一齐围扰上,拿这个将要做新娘的小姑娘开玩笑。有的说,看着跟笏板一样,怎么像个男人鞋呢!有的问,给你女婿做的吧?有人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干脆把名字指出来了。
守明还说“不知道”
她的脸红了,耳朵红了,仿佛连流苏样的剪发也红了,剪发遮不住她满面的娇羞,却烤得她脑门上出了一层细汗。她虽然长得结结实实,饱饱满满,身体各处都像一个大姑娘了,可她毕竟才十八岁,这样的玩笑她还没经过,还不会应付。她想恼,恼不成。想笑,又怕把心底的幸福泄露出去,反招人家笑话。还有她的眼睛,眼睛水汪汪、亮闪闪的,蕴满无边的温存,闪射着青春少女激情的火花,一切都遮掩不住,这可怎么办呢?后来她双臂一抱,把脸埋在臂弯里了,鞋底也紧紧地抱在怀里。这样,谁也看不见她的眼睛和她的“宝贝”了。
姐妹们和嫂子说:“哟,守明害羞了,害羞了!”
她们的玩笑还没有完,一个嫂子惊讶地哟了一声,说:“说曹操,曹操就到,守明快看,路上过来的那人是谁?”说着对众人挤眼,让众人配合她。
众人说,不巧不成双,真是的!
守明的脑子这会儿已不会拐弯儿,她心中轰地热了一下,心想,路上过来的那个人一定是她的那个人,那个人在大队宣传队演过节目,和大队会计又是同学,来大队部走走是可能的。她仿佛觉得那个人已经到了她跟前,她心头大跳,紧张得很。别人越是劝她,拉她,让她快看,再不看那个人就走过去了,她越是把脸埋得低。她心里一百个想看,却一眼也不敢看,仿佛不看是真人真事,一看反而会变成假人假事似的。
守明的一位堂姐大概也受过类似的蒙蔽,有些看不过,帮守明说了一句话,让守明别上她们的当。又说,我守明妹子心实,你们逗她干什么!
守明这才敢抬起头来,往地头的大路上迅速瞥了一眼,路上走过来的人倒是有一个,那是一个戴烂草帽、光脊梁,像吓唬老鸹的谷草人一样的老爷爷,哪里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心说不看,管不住自己,还是看了,一看果然让人失望。守明觉得受了欺负,跃起来去和那位始作俑者的坏嫂子算账。那位嫂子早有防备,说着“好好,我投降”,像兔子一样逃窜了。
又开始给棉花打杈子时,守明的心里像是生了杈子,时不时往河那岸望一眼。河里边就是那个庄子的地,地尽头那绿苍苍的一片,就是那个庄子,她的那个人就住在那个庄子里。也许过个一年半载,她就过桥去了,在那里的地里干活,在那个不知多深多浅的庄子里住,那时候,她就不是姑娘家了。至于是什么,她还不敢往深里去想。只想一点点开头,她就愁得不行,心里就软得不行。棉花地里陡然飞起一只鸟,她打着眼罩子,目光不舍地把鸟追着,眼看着那只鸟飞过河面河堤,落到那边的麦子地里去了。麦子已经泛黄,热熏熏的南风吹过,无边的麦浪连天波涌。守明漫无目的地望着,不知不觉眼里汪满了泪水。
第一次看见那个人是在全大队的社员大会上,那个人在黑压压的会场中念一篇大批判的稿子,她不记得稿子里说的是什么,旁边的人打听那个人是哪庄的,叫什么名字,她却记住了。那个人头发毛毛的,唇上光光的,不像个成年人,像个刚毕业的中学生。她当时想,这个男孩子,年纪不大,胆子可够大的,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念那么长一大篇话,要是她,几个人抬她,她也不敢站起来。就算能站起来,她也张不开嘴。再次看见那个人是大队文艺宣传队在她的村演节目的时候,那个人出的节目是二胡独奏,拉的是一支诉苦的曲子,叫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那个人拉时低着头,抹搭着眼皮,精神头儿一点也不高,想不到他拉出的曲子那样好听,让人禁不住地眼睛发潮,鼻子发酸。以后宣传队到别的村演出,到公社去演,她跟别的姐妹搭成帮,都追着去看了,看到那个人不光会拉二胡,吹笛子,还会演小歌剧和活报剧。演戏时脸上是化了妆的,穿的衣服也是戏中人的衣服,这让守明觉得那个人有点好看。要是舞台上有好几个人在演,守明不看别人,专挑那一个人看。她心里觉得和那个人已经有点熟了,她光看人家,不知人家看不看她。她担心那个人看她时没注意到,就不错眼珠地看着那个人的一举一动。她这个年龄正是心里乱想的年龄,难免七想八想,想着想着,就把自己和那个人联系到一块儿去了。她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对象,要是没对象的话,不知那个人喜欢什么样的……她突然感到很自卑,有一次戏没看完就退场了,在回家的路上她骂了自己,骂完了她又有点可怜自己,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
有一天,家里来个媒人给守明介绍对象,守明正要表示心烦,表示一辈子也不嫁人,一听介绍的不是别人,正是让她做梦的那个人,她一时浑身冰凉,小脸发白,显得有些傻,不知如何表态。媒人一走,她心说,我的亲娘哎,这难道是真的吗!泪珠子一串一串往下掉。母亲以为她对这门亲事不乐意,对她说,心里不愿意就不愿意,别委屈自己。守明说:“妈,我是舍不得离开您!”
守明相信慢工出巧匠的话,她纳鞋底纳得不快,她像是有意拉长做鞋的过程,每一针都慎重斟酌,每一线都一丝不苟。回到家,她把鞋底放在枕头边,或压在枕头底下,每天睡觉前都纳上几针,看上几遍。拿起鞋底,她想入非非,老是产生错觉,觉得捧着的不是鞋,而是那个人的脚。她把“脚”摸来摸去,揉来揉去,还把“脚”贴在脸上,心里赞叹:这“脚”是我的,这“脚”真是不错啊!既然得了那个人的“脚”,就等于得了那个人的整个身体。有天晚上,她把“那个人的脚”搂到怀里去了,搂得紧贴自己的胸口。不料针还在鞋底上别着,针鼻儿把她的胸口高处扎了一下,几乎扎破了,她说:“哟,你的指甲盖这么长也不剪剪,扎得人家怪痒痒的,来,我给你剪剪!”她把针鼻儿顺倒,把“脚”重新搂到怀里,说:“好了,剪完了,睡吧!”她眯缝着眼,怎么也睡不着,心跳,眼皮儿也弹弹地跳。点上灯,拿着小镜子照照脸,她吓了一跳,脸红得像发高烧。她对自己说:“守明,好好等着,不许这样,这样不好,让人家笑话!”她自我惩罚似的把自己的脸拍打了一下。
媒人递来消息,说那个人要外出当工人。守明一听有些犯愣,这真应了那句脚大走四方的话。看来手上的鞋得抓紧做,做成了好赶在那个人外出前送给他。那个人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还,她一定得送给那个人一点东西,让那个人念着她,记住她,她没有别的可送,只有这一双鞋。这双鞋代表她,也代表她的心。她有点担心,那个人到了外边会不会变心呢?
这时妹妹插了一手。向守明一错眼神,拿起鞋底纳了几针。她一眼就发现了,一发现就恼了,她质问妹妹:“谁让你动我的东西,你的手怎么这么贱!”她把鞋底往床上一扔,说她不要了,要妹妹赔她。
妹妹没见过姐姐这么凶,她吓得不敢承认,说她没动鞋底子,连摸也没摸。
“还敢嘴硬,看看那上面你的脏爪子印!”她过去一把捉住妹妹的手,捉得好狠。拉妹妹去看。
妹妹坠着身子使劲往后挣,嚷着坚持说没动,求救似的喊妈,声音里带了哭腔。
母亲过来,问她们姐妹俩又怎么了。
守明说妹妹把她的鞋底弄脏了。
母亲把鞋底看了看,这不是干干净净的吗!
守明说:“就脏了,就脏了,反正我不要了,她得赔我,不赔我就不算完!”她觉得母亲在偏袒妹妹,把妹妹的手冲母亲一扔,扔开了。
母亲说:“不算完怎么了,你还能把她吃了?你是姐姐,得有个当姐姐的样子。”母亲又吵妹妹,“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下地给我薅草去!”
妹妹如得了赦令,赶紧走了。
守明把母亲偏袒妹妹的事指出来了,说:“我看你就是偏向她!”她隐约觉出,母亲开始把她当成人家的人了,这使她伤感顿生。
母亲说:“你们姐妹都是我亲生亲养,我对哪个都不偏不向。我看你这闺女越大越不懂事,不像是个有婆家的人。要是到了婆家,还是这个脾气,说话不照前顾后,张嘴就来,人家怎么容你,你的日子怎么过?”
母亲的话使守明的想法得到印证,母亲果然把她当成人家的人了。她说:“我就是不懂事……我哪儿也不去,死也要死在家里!……”说着一头扑在床上就哭起来了。哭着还想到了那个人,那个人要远走,也不来告诉她一声,不知为什么!这使她伤心伤得更远。
母亲坐在床边劝她,说鞋底别说没脏,脏了也不怕,到时用漂白粉擦一遍,再趁邻家在大缸里用硫磺薰粉条时薰一遍,鞋底保证雪白雪白的,比戏台上粉底朝靴的漆白底都白。
守明把母亲的话听到了,也记住了,但她的伤感并不能有所减轻。
在一个落雨的日子,守明把鞋做好了,做得底是底帮是帮的,很有鞋样儿。她把鞋拿在手上近看,靠在窗台上远观,心里还算满意。
鞋做成后,守明不大放得住。那双鞋像是她心中的一团火,她一天不把“火”送出去,心里就火烧火燎的。还好,那个人外出的日期定下来了,托媒人传话,向她约会,她正好可以亲手把鞋交给那个人。
约会的地点是那座高桥,时间是吃过晚饭之后。当晚守明没有吃饭,她心跳得吃不下。等别人吃过晚饭,天已经黑透了。那天晚上月亮很细,像一支透明的鸽子毛。星星倒很密,越看越密。守明心想,一万颗星星也顶不上一颗月亮,要这么多星星有什么用!地里的庄稼都长出来了,到处是黑树林,有些吓人。母亲要送她到桥头去。她不让。
守明把一切都想好了,那个人若说正好,她就不许他脱下来,让他穿这双鞋上路——人是你的,鞋就是你的,还脱下来干什么!临出门,她又改了主意,觉得只让那个人把鞋穿上试试新就行了,还得让他脱下来,脱下来带走,保存好,等他回来完婚那一天才能穿。她要告诉他,在举行婚礼那一天,她若是看不见他穿上她亲手做的这双鞋,她就会生气,吹灭灯以后也不理他。当然了,就这个事情守明会征求他的意见,他要是点头同意了,守明就等于得到一个比穿鞋不穿鞋意义深远得多的重大许诺,她就可以放心地等待他了。
守明的设想未能实现,她两次让那个人把鞋试一试,那个人都没试。第一次,她把鞋递给那个人时,让那个人穿上试试。那个人对她表示完全信任似地,只笑了笑,说声谢谢,就把鞋竖着插进上衣口袋里去了。二人依着桥上的石栏说了一会儿话,守明抓了一个空子,再次提出让那个人把鞋试一试。那个人把他的信任说了出来,说不用试,肯定正好。
“你又没试,怎么知道正好呢?”
那个人固执得真够可以,说不用试,他也知道正好。直到那个人说再见,鞋也没试一下。那个人说再见时,猛地向守明伸出了手,意思要把手握一握。
这是守明没有料到的。他们虽然见过几次面,说过几次话,但从来没有碰过手。和男人家碰手,这对守明来说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她心头撞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低着头把手交出去了。那个人的手温热有力,握得她的手忽地出了一层汗,接着她身上也出汗了。她抬头看了看,在夜色中,见那个人正眼睛很亮的看着她。她又把头低下去了。那个人大概怕她害臊,就把她的手松开了。
守明下了桥往回走时,见夹道的高庄稼中间拦着一个黑人影,她大吃一惊,正要折回身去追那个人,扑进那个人怀里,让她的那个人救她,人影说话了,原来是她母亲。
怎么会是母亲呢!在回家的路上,守明一直没跟母亲说话。
后记:我在农村老家时,人家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那个姑娘很精心地给我做了一双鞋。参加工作后,我把那双鞋带进了城里,先是舍不得穿,想留作美好的纪念。后来买了运动鞋、皮鞋之后,觉得那双鞋太土,想穿也穿不出去了。第一次回家探亲,我把那双鞋退给了那位姑娘。那姑娘接过鞋后,眼里一直泪汪汪的。后来我想到,我一定伤害了那位农村姑娘的心,我辜负了她,一辈子都对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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