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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我的创作生涯

我是一个中国人——我的创作生涯

汪曾祺

我的家乡是江苏北部一个不大的县,挨着大运河。乡下有劳苦的农民。城里有生活荒唐的地主、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和整天在作坊里用大概两千年前就有的工具做工的工匠,这城里不少人是正直的,但也是因循的、封闭的,缺乏开创精神和叛逆思想。他们读过一些孔子、孟子的书,信奉玉皇大帝、灶君菩萨、财神爷和狐仙。生活是平静的。每天生出一些婴孩,死去一些老人。不管遇到什么灾害,水灾、旱灾、兵乱,居民都用一种出奇的韧性接受下来,勉强度过。他们的情绪是稳定的,不像有些西方人那样充满激动与不安,我的相当一部分小说表现的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的起伏不大,不太形之于色的小小的悲欢。我本人的思想也多少受了这小城居民的影响,虽然我十九岁就离开家乡了。 我从小生活在这个小城里。过年,过节,看迎赛城隍,看“草台班子”的戏,看各色各样的店铺,看银匠打首饰,竹匠制竹器,画匠画“家神菩萨”,铁匠打镰刀。东看看,西看看。我的记忆力有点畸形。对记忆数学公式、英文单词,非常低能,但对颜色、声音、气味的记忆是出色的,也许因此注定我只能当一个作家。 我的父亲是一个画家——当然是画中国的彩墨画的。我从小爱看他作画,我小时在绘画方面颇有才能。中国画有两大派。一派是工笔画,一派是写意画。工笔画注重表现物象,写意画注意画家对物象的感受。我父亲是画写意画的。中国画讲究“计白当黑”,即留出大量的空白,让看画的人有想象的余地。这两者对我的小说创作有一定影响。一是我不详细地描写人物和背景;二是尽量少写一点。 一九三九年,我就读昆明的西南联合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我们写作的是沈从文先生。沈先生是以一个作家的身份教书的。他讲课没有课本,也没有系统,只是随便漫谈。他不善于言词,家乡口音又很重,说话是轻轻地,不好懂。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要贴到人物来写。”但是这一句话使我终身受用。他的意思是作者的笔随时要和人物贴紧,不能飘浮空泛。我是沈先生亲授的弟子,我的作品自然受他的影响很深。但是沈先生曾对我说:你是你自己。 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我的作品里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影响的痕迹比较明显。我以为一个中国人,尤其是一个作家,都会或多或少地接受这样那样的传统文化的影响的。孔子的影响,老庄的影响,甚至佛教禅宗的影响。一般说来,中国作家所受传统文化影响是混杂的,什么都有一点,而又融入了作者的现代意识之中。有一个评论家说我写的一些人物的恬淡自然的生活态度有老庄痕迹,并推断我本人也是欣赏老庄的。我年轻时确是读过《庄子》。但是我自己反省了一下,我还是较多地接受了儒家的影响。我觉得孔子是个很近人情的思想家,并且是一个诗人。我很欣赏曾点的志向:“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我以为这是一种超脱的、美的、诗意的生活态度。我欣赏宋儒的这样的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我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我希望在普通人的身上看出人的价值,人的诗意,人的美。我追求的是和谐,不是深刻。 我年轻时读过一些西方的作品,受了一些影响。台湾在介绍我的作品时说我是中国最早使用现代派和意识流的作家。其实在我之前,废名、林徽因已经使用这样的手法了。不过,我年轻时确实比较大量地使用过(现在这样的手法在我的作品里并未绝迹 )。后来,我的风格变了。我比较正视现实,严酷的现实教育我不得不正视;同时有意识地接受了中国古典文学和民间文学的传统。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我不反对当代中国的一些青年作家竭力向西方学习,但是一个中国作家的作品永远不会写得和西方作家一样,因为你写的是中国的人和事,你的思维方式是中国式的,你对生活的审察的角度是中国的,特别是你是用中国话汉语写作的。我认为,作品的语言是有决定意义的。一个作家必须精通中国的语言,语言的美,语言的诗意,语言的音乐性和它可能引起的尽可能广阔的联想。语言具有辐射性。一个作家的看来似乎平常的语言所能暗示出来的信息愈多,他的语言就愈有嚼头,也具有更大的民族性。我相信西方现代派的作家对他本国的语言也是精通的。如果一个中国作家写出来的作品的语言像是翻译作品的语言,一种不三不四的,用汉字写出来的外国话,那他只能是鲁迅所说的“假洋鬼子”。因此,我在北京市作协举行的一次我的作品的讨论会上所做的简短的发言的题目是《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当然,我说的现实主义是能吸收各种流派的现实主义,我说的民族传统是不排斥任何外来影响的民族传统。 谢谢!

【拓展阅读】

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

汪曾祺

我愿意悄悄写东西,悄悄发表,不大愿意为人所注意。二十几岁起,我就没怎么读文学理论方面的书了,已经不习惯用理论用语表达思想。我对自己很不了解,现在也还在考虑我算不算作家?从开始写作到现在,写的小说大概不超过四十篇,怎么能算作家呢?

下面谈几点感想。

关于评论家与作家的关系。昨天,我去玉渊潭散步,一点风都没有,湖水很平静,树的倒影显得比树本身还清楚,我想,这就是作家与评论家的关系。对于作家的作品,评论家比作家看得还清楚,评论是镜子,而且多少是凸镜,作家的面貌是被放大了的,评论家应当帮助作家认识自己,把作家还不很明确的东西说得更明确。明确就意味着局限。一个作家明确了一些东西,就必须在此基础上,去寻找他还不明确的东西,模糊的东西。这就是开拓。评论家的作用就是不断推动作家去探索,去追求。评论家对作家来说是不可缺少的。

关于主流与非主流的问题。这是我自己提出来的,用的是一般的习惯的概念。比如蒋子龙的作品对时代发生直接的作用,一般的看法,这当然是主流。我反映四十年代生活,不可否认它有美感作用,认识作用,也有间接的教育作用。我不希望我这一类作品太多,我也希望多写一点反映现实的作品。为什么我反映旧社会的作品比较多,反映当代的比较少?我现在六十多岁了,旧社会三十年,新社会三十年。过去是定型的生活,看得比较准;现在变动很大,一些看法不一定抓得很准。一个人写作时要有创作自由,“创作自由”不是指政策的宽严,政治气候的冷暖;指的是作家自己想象的自由,虚构的自由,概括集中的自由。对我来说,对旧社会怎样想象概括都可以,对新生活还未达到这种自由的地步。比如,社会主义新人,如果你看到了,可以随心所欲挥洒自如,怎样写都行;可惜在我的生活里接触到这样的人不多。我写的人大都有原型,这就有个问题,褒了贬了都不好办。我现在写的旧社会的人物的原型,大都是死掉了的,怎么写都行。当然,我也要发现新的人,做新的努力。当然,有些新生活,我也只好暂时搁搁再写。对新生活我还达不到挥洒自如的程度。

今天评论有许多新的论点引起我深思。比如季红真同志说,我写的旧知识分子有传统的道家思想,过去我没听到过这个意见,值得我深思。又说,我对他们同情较多,批评较少,这些知识分子都有出世思想,她的说法是否正确,我不敢说。但这是一个新的研究角度。从传统的文化思想来分析小说人物,这是一个新的方法,很值得探素。在中国,不仅是知识分子,就是劳动人民身上也有中国传统的文化思想,有些人尽管没有读过老子、庄子的书,但可能有老庄的影响。一个真正有中国色彩的人物,与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不能分开的。比如我写的《皮凤三楦房子》,高大头、皮凤三用滑稽玩世的办法对付不合理的事情,这些形象,可以一直上溯到东方朔。我对这样的研究角度很感兴趣。

有人说,用习惯的西方文学概念套我是套不上的。我这几年是比较注意传统文学的继承问题。我自小接触的两个老师对我的小说是很有影响的。中国传统的文论、画论是很有影响的。我初中有个老师,教我归有光的文章。归有光用清淡的文笔写平常的人情,对我是有影响的。另一个老师每天让我读一篇“桐城派”的文章,“桐城派”是中国古文集大成者,不能完全打倒。他们讲文气贯通,注意文章怎样起怎样落,是有一套的。

中国散文在世界上是独特的。“气韵生动”是文章内在的规律性的东西。庄子是大诗人、大散文家,说我的结构受他一些影响,我是同意的。又比如,李卓吾的“为文无法”,怎么写都行,我也是同意的。应当研究中国作品中的规律性的东西,用来解释中国作品,甚至可以用来解释外国作品。就拿画论来说,外国的印象派的画是很符合中国的画论的。传统的文艺理论是很高明的,年轻人只从翻译小说、现代小说学习写小说,忽视中国的传统的文艺理论,是太可惜了。我最喜欢读画论、读游记。讲文学史的同志能不能把文学史与当代创作联系起来讲?不要谈当代就是当代,谈古代就是古代。

现实主义问题。有人说我是新现实主义,这问题我说不清,我给自己提出的要求是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我也曾经接受过外国文学的影响,包括“意识流”的作品的影响,就是现在的某些作品也有外国文学影响的蛛丝马迹。但是,总的来说,我还是要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这种现实主义是容纳各种流派的现实主义;这种民族传统是对外来文化的精华兼收并蓄的民族传统。路子应当更宽一些。

(根据发言整理)

载一九八三年第二期《新疆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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