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 | 黄永玉:文学是我最倾心的“行当”
6月13日,黄永玉先生因病逝世。
黄永玉,1924年生于湖南常德,现为中国国家画院院士,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曾任中央美院版画系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是现当代中国文化界具有重大影响力的艺术家。黄永玉木刻、绘画皆精通,始终将文学视为自己最倾心的“行当”。
沈从文与我
黄永玉
我在中央美术学院教学的工作一定,很快地找到了住处,是在北京东城靠城边的一个名叫大雅宝的胡同,宿舍很大,一共三进院子。头一间房子是李苦禅夫妇和他的岳母,第二间是董希文一家,第三间是张仃夫妇。然后是第二个院子,第一家是我们,第二家是柳维和,第三家是程尚仁。再是第三个院子,第一家是李可染,第二家是范志超,第三家是袁迈,第四家是彦涵,接着就是后门了。院子大约有大大小小三十多个孩子。一来我们是刚从香港回来的,行动和样子都有点古怪,引起他们的兴趣;再就是平时我喜欢跟孩子一道,所以我每天要有一部分时间跟他们在一起。我带他们一道玩,排着队,打着扎上一条小花手绢的旗帜上公园去。现在,这些孩子都长大了,经历过不少美丽和忧伤的日子。直到现在,我们还保持了很亲密的关系。
我搬家不久,从文表叔很快也搬了家,恰好和我们相距不远,他们有三间房,朝南都是窗子,卧室北窗有一棵枣树横着,映着蓝天,真是令人难忘。
儿子渐渐长大了,每隔几天三个人就到爷爷家去一趟。爷爷有一具专装食物的古代金漆柜子,儿子一到就公然地面对柜子站着,直到爷爷从柜子里取出点什么大家吃吃为止。令人丧气的是,吃完东西的儿子马上就嚷着回家,为了做说服工作每一次都要花很多工夫。
从文表叔满屋满床的画册书本,并以大字报的形式把参考用的纸条条和画页都粘在墙上。他容忍世界上最噜苏的客人的马拉松访问,尤其仿佛深怕他们告辞,时间越长,越热情越精神的劲头使我不解,因为和我对待生熟朋友的情况竟如此相似。
有关于民族工艺美术及其他史学艺术的著作一本本出来了,天晓得他用什么时间写出来的。
婶婶像一位高明的司机,对付这么一部结构很特殊的机器,任何情况都能驾驶在正常的生活轨道上,真是神奇之至。两个人几乎是两个星球上来的,他们却巧妙地走在一道来了。没有婶婶,很难想像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又要严格,又要容忍。她除了承担全家运行着的命运之外,还要温柔耐心引导这长年不驯的山民老艺术家走常人的道路。困为从文表叔从来坚信自已比任何平常人更平常,所以形成一个几十年无休无止的学术性的争论。婶婶很喜欢听我讲一些有趣的事和笑话,往住笑得直不起身。这里有一个秘密,作为从文表叔文章首席审查者,她经常为他改正许多错别字。婶婶一家姐妹的书法都是非常精彩的,但她谦虚到了腼腆的程度,面对着称赞往往像是身体十分不好受起来,使人简直不忍心再提起这件事。
那时候,《新观察》杂志办得正起劲,编辑部的朋友约我为一篇文章赶着刻一幅木刻插图。那时候年轻,一晚上就交了卷。发表了,自己也感觉弄得太仓促,不好看。为这幅插图,表叔特地来家里找我,狠狠地批了我一顿:
“你看看,这像什么?怎么能够这样浪费生命?你已经三十岁了。没有想像,没有技巧,看不到工作的庄严!准备就这样下去?……好,我走了……”
这给我的打击是很大的。我真感觉羞耻。将近三十年,好像昨天说的一样,我总是提心吊胆想到这些话,虽然我已经五十六岁了。
黄永玉少年时期与表叔沈从文的合影
在从文表叔家,常常碰到一些老人:金岳霖先生、巴金先生、李健吾先生、朱光潜先生、曹禺先生和卞之琳先生。他们相互间的关系温存得很,亲切地谈着话,吃着客人带来的糖食。印象较深的是巴老伯(家里总那么称呼巴金先生),他带了一包鸡蛋糕来,两个老人面对面坐着吃这些东西,缺了牙的腮帮动得很滑稽,一面低声地品评这东西不如另一家的好。巴先生住在上海,好些时候才能来北京一次,看这位在文学上早已敛羽的老朋友。
金岳霖先生的到来往往会使全家沸腾的。他一点也不像在世纪初留学英国的洋学生,而更像哪一家煤厂的会计老伙计。长长的棉袍,扎了腿的棉裤,尤其怪异的是头上戴的罗宋帽加了个自制的马粪纸帽檐,里头还贴着红纸,用一根粗麻绳绕在脑后捆起来。金先生是从文表叔的前辈,表弟们都叫他“金爷爷”。这位哲学家来家时不谈哲学,却从怀里掏出几个其大无匹的苹果来和表弟家里的苹果比赛,看谁的大(当然就留下来了)。或者和表弟妹们大讲福尔摩斯。老人们的记忆力真是惊人,信口说出的典故和数字,外行几乎不大相信其中的准确性。
表叔自己记性也非常好,但谈论现代科学所引用的数字明显地不准确,虽然是聊天,孩子们却很认真,抓着辫子就不放手,说爷爷今天讲的数字很多相似。表叔自己有时发觉了也会笑起来说:“怎么我今天讲的全是‘七’字?”(七十辆车皮,七万件文物,七百名干部调来搞文物,七个省市……)“文化大革命”时,那些“管”他的人员要他背毛主席语录,他也是一筹莫展。
我说他有非凡的记忆力,所有和他接触过的年轻朋友是无有不佩服的。他曾为我开过一项学术研究的一百多个书目,注明了出处和卷数以及大约页数。
他给中央美院讲过古代丝绸锦缎课,除了随带的珍贵古丝绸锦缎原件之外,几乎是空手而至,站在讲台上把近百的分期的断代信口讲出来。
他那么热衷于文物,我知道,那就离开他曾经朝夕相处近四十年的小说生涯越来越远了。解放后出版的一本《沈从文小说选集》序言中有一句话:
“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
听起来真令人伤感……
有一年我在森林,我把森林的生活告诉他,不久就收到他一封毛笔蝇头行草的长信,他给我三点自己的经验:一、充满爱去对待人民和土地。二、摔倒了,赶快爬起来往前走,莫欣赏摔倒的地方耽误事,莫停下来哀叹。三、永远地、永远地拥抱自己的工作不放。
这几十年来,我都尝试着这么做。
有时候,他也讲俏皮话——
“有些人真奇怪。一辈子写小说,写得好是应该的,不奇怪;写得不好倒真叫人奇怪。”
写小说,他真是太认真了,十次、二十次地改。文字音节上,用法上,一而再的变换写法,薄薄的一篇文章,改三百回根本不算一回事。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我们两家是颠簸在波浪滔天的大海中的两只小船,相距那么远,各有各的波浪。但我们总还是找得到巧妙的机会见面。使我惊奇的是,从文表叔非常坚强洒脱,每天接受批斗之外,很称职地打扫天安门左边的历史博物馆的女厕所(对年纪大的老人比较放心)。
真是人人熟悉的一段漫长的经历。
我的爱人也变了另一个样,过去从学校到学校,没有离开过家门,连老鼠也害怕的人,居然帮着几家朋友处理起家务来了。表叔一生几十年收藏的心爱的书、家具,满堆在院子里任人践踏,日晒雨淋。由我爱人一个决心,论斤地处理掉了。骑着自行车,这家料理,那家帮忙,简直是一反常态,锻炼得很了不起的精明能干,把几家人的担子全挑在肩膀上,过了这么些年。
我们一有机会就偷偷地见面。也有大半年没有见面的时候,但消息总是非常灵通的。
生活变化多端,有一个规律常常使我产生信仰似的尊敬。那就是真正的痛苦是说不出口的,且往往不愿说。比如,在战场上,身旁的战友突然死去,有谁口头细致地对人描述过这些亲身的经历、描述那个逐渐走近死亡的战友的痛苦煎熬的过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描述总有个情感能承受的极限。它不牵涉到描述才能问题。
聪明的莱辛把这个道理在艺术理论范畴里阐述得很透彻(见《拉奥孔》),但有一点我还在考虑,照他说:
“为什么拉奥孔在雕刻里不哀号,而在诗里却哀号?”又说:
“为什么诗不受上文的局限?”
依我看,莱辛和他列举的诸般中外诗人是不是经历过痛苦的极限的生活?我不知道;知道了,肯不肯写到头,那又是一回事。用现实生活印证,雕塑和诗的描写深广度应该是一致的。
从文表叔一家和我们一家在那个年代的生活,我就不想说得太多了。因为这不仅仅是我们两家的事。在太具体、太现实的“考验”面前,往往我们的生活变得非常抽象,只靠一点点脆弱的信念活下去,既富于哲理,也极端蒙昧。
黄永玉所作的庚申年和癸卯年邮票
不久,从文表叔就下乡了。走之前,他把他积留下来的一点点现金,分给所有的孩子们,找们也得到一份。这真是一个悲壮的骊歌。他已经相信,再也不可能回到多年生活过的京华了。
他走得非常糊涂,到了湖北咸宁,才清醒过来,原来机关动员下乡的几十个人,最后成为下乡现实的就只老弱病三个人。几乎是给一种什么迷药糊里糊涂弄到咸宁去的。真用得上“仿徨”两个字。那么大的机关只来一个老高知和另外二老弱病,简直不成气候。吊儿郎当,谁也不去理会他。他也管不着任何人。
幸好,我说幸好是婶婶早三个月已跟着另一个较齐整的机构到了咸宁,从文表叔作为“家属”被“托”在这个有点慈善性质的机构里,过了许多离奇的日子。在这多雨泥泞遍地的地方,他写信给我时,居然说:
“……这儿荷花真好,你若来……”
天晓得!我虽然也在另一个倒霉的地方,倒真想找个机会到他那儿去看一场荷花……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他的确是受到锻炼,性格上撒开了,“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派他看菜园子,“……牛比较老实,一轰就走;猪不行,狡诈之极,外像极笨,走得飞快。貌似走了,却冷不防又从身后包抄转来,……”还提到史学家唐兰先生在嘉鱼大江边码头守砖,钱锺书先生荣任管仓库钥匙工作,吴世昌先生又如何如何……每封信充满了欢乐情趣,简直令人嫉妒。为那些没有下去的人深感惋惜。
这段时间,仅凭记忆,写下了《中国服饰史》稿的补充材料。还为我的家世写了一个两万余字的“楔子”。《中国服饰史》充满着灿烂的文采、严密的逻辑性以及美学价值,以社会学、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阐明艺术的发展和历史趋势(这部巨型图录性的著作得到中央领导同志的关注,不久恐将问世)。那个“楔子”,从文表叔如果在咸宁多呆上五年,就会连接成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当然,留下那个“楔子”就已经很好,我宁愿世界没有这部未完成的小说,也不希望从文表叔在咸宁多呆上一天。在那种强作欢悦的忧郁生活中,对一位具有细腻心地的老年人说来,是不适宜维持过久的。
咸宁有个地方也叫双溪,当然跟金华的那个双溪是两码事,从文表叔呆在那里不少日子了。我几次想在信上提一提李清照的词《武陵春》:“……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都深感自己可耻的残忍。这不是诗情大发的时候!
几年之后,我们全家在北京站为表叔举行一个充满温暖的归来仪式。“楔子”不必继续写下去了,“要爷爷,不要‘红楼梦’!”(孩子们把那部未完成的小说代号为“红楼梦”),能够健康地回来,比一切都好。
原来的三间房子已经变成一间,当然,比一切都没有要好得多。回忆前几年的生活,谁不珍惜眼前的日子呢?
再过半年,婶婶作为退休也回来了,从文表叔得到一些关心,在另一条两里远的胡同里,为他们增加了一个房间。要知道,当时关心人的人,自己的生活也是颇不稳定的,所以这种微薄的照顾是颇显得具有相儒以沫的道义的勇气和美感的。于是,表叔婶一家就有了一块“飞地”了,像以前的东巴基斯坦和西巴基斯坦一样。从文表叔在原来剩下的那间房间里为所欲为,写他的有关服饰史和其他一些专题性的文章,会见他那批无止无休的不认识的客人。把那小小的房间搅得天翻地覆,无一处不是书,不是图片,不是零零碎碎的纸条。任何人不能移动,乱中有致,心里明白,物我混为一体。床已经不是睡觉的床,一半堆随手应用的图书。桌子只有稍微用肘子推一推才有地方写字。夜晚,书躺在躺椅上,从文表叔就躺在躺椅上的书上。这一切都极好,十分自然。恩格斯说过:“……除了真实的细节之外,还应注意典型环境的典型性格……”在这里,创作的三个重要元素都具备了。
不管是冬天或夏天的下午五点钟,认识这位“飞地”总督的人,都有机会见到他提着一个南方的带盖的竹篮子,兴冲冲地到他的另一个“飞地”去。他必须到婶婶那边去吃晚饭,并把明早和中午的两餐饭带回去。
冬天尚可,夏天天气热,他屋子特别闷热,带回去的两顿饭很容易变馊的。我们担心他吃了会害病。他说:
“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因为我们家里也颇想学习保存食物的先进办法。
“我先吃两片消炎片。”
从文表叔许许多多回忆,都像是用花朵装点过的,充满了友谊的芬芳。他不像我,我永远学不像他,我有时用很大的感情去咒骂、去痛恨一些混蛋。他是非分明,有泾渭,但更多的是容忍和原谅。所以他能写那么好的小说。我不行,忿怒起来,连稿纸也撕了,扔在地上践踏也不解气。但我们都是故乡水土养大的子弟。
十八岁那年,他来到北京找他的舅舅——我的祖父。那位老人家当时在帮熊希龄搞香山慈幼院的基本建设工作,住在香山,论照顾,恐怕也没有多大的能力。从文表叔据说就住在城中的湖南会馆面西的一间十分潮湿长年有霉味的小亭子间里。到冬天,那当然是更加凉快透顶的了。
下着大雪,没有炉子,身上只两件夹衣,正用旧棉絮裹住双腿,双手发肿、流着鼻血在写他的小说。
敲门进来的是一位清瘦个子而穿着不十分讲究的、下巴略尖而眯缝着眼睛的中年人。
“找谁?”
“请问,沈从文先生住在哪里?”
“我就是。”
“哎呀……你就是沈从文……你原来这么小。……我是郁达夫,我看过你的文章,好好地写下去……我还会再来看你。……”
听到公寓大厨房炒菜打锅边,知道快开饭了。“你可吃包饭?”
“不。”
邀去附近吃了顿饭,内有葱炒羊肉片,结账时,一共约一元七角多,饭后两人又回到那个小小住处谈谈。
郁达夫走了,留下他的一条浅灰色羊毛围巾和吃饭后五元钞票找回的三元二毛几分钱。表叔俯在桌上哭了起来。
……
从文表叔有时也画画,那是一种极有韵致的妙物,但竟然不承认那是正式的作品,很快地收藏起来,但有时又很豪爽地告诉我,哪一天找一些好纸给你画些画。我知道,这种允诺是不容易兑现的。他自然是极懂画的,他提到某些画、某些工艺品高妙之处,我用了许多年才醒悟过来。
他也谈音乐,我怀疑这七个音符组合的常识他清不清楚。
但是他明显地理解音乐的深度,用文学的语言却阐述得非常透彻。
“音乐、时间和空间的关系。”
他也常常说,如果有人告诉他一些作曲的方法,一定写得出非常好听的音乐来。这一点,我特别相信,那是毫无疑问的。但我的孩子却偷偷地笑爷爷吹牛,他们说:“自然咯!如果上帝给我肌肉和力气,我就会成为大力士……”
孩子们不懂的是,即使有了肌肉和力气的大力士,也不一定是个杰出的智慧的大力士。
契诃夫说过写小说的极好的话:
“好与坏都不要叫出声来。”
这几乎是搞文学的基本规律和诀窍,也标志了文学的深广度和难度。
从文表叔的书里从来没有——美丽呀!雄伟呀!壮观呀!幽雅呀!悲伤呀!……这些词藻的泛滥,但在他的文章里,你都能感觉到它们的恰如其分的存在。
他的一篇小说《丈夫》,我的一位从事文学几十年的,和从文表叔没有见过面的前辈,十多年前读到之后,深受感动,他说:
“……这篇小说真像普希金说过的,‘伟大的俄罗斯的悲哀’……”
跟表叔的第三次见面是最令人难忘的了。经历的生活是如此漫长、如此浓郁,那么彩色斑斓;谁也没有料到,而恰好就把我们这两代表亲拴在一根小小的文化绳子上,像两只可笑的蚂蚱,在崎岖的道路上做着一种逼人的跳跃。
我们那个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们产生奔赴他乡的献身的幻想。从历史角度看来,这既不协调且充满悲凉,以至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岁时背着小小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的。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摘选自《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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