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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一部作品的成败,是决定在技巧上的

事实是,有思想的作家,若预备写出一点有思想的作品,引起读者注意,推动社会产生变革,作家应当作的第一件事,还是得把技巧学会。人类高尚的理想,健康的理想,必须先融解在文字里,这理想方可成为“艺术”。——沈从文

论技巧和“懂创作”

沈从文

论技巧

几年来文学词典上有个名词极不走运,就是“技巧”。多数人说到技巧时,就有一种鄙视意识。另外有一部分人却极害羞,在人面前深怕提这两个字。

“技巧”两个字似乎包含了纤细、琐碎、空洞等等意味,有时甚至于带点猥亵下流意味。对于小玩具、小摆设,我们褒奖赞颂中,离不了“技巧”一词,批评一篇文章,加上“技巧很好”时,就隐寓似褒实贬。说及一个人,若说他“为人有技巧”,这人便俨然是个世故滑头样子。

总而言之,“技巧”二字已被流行观念所限制,所拘束,成为要不得的东西了。流行观念的成立,值得注意,流行观念的是非,值得讨论。

《诗经》上的诗,有些篇章读来觉得极美丽;《楚辞》上的文章,有些读来也觉得极有热情,它们是靠技巧存在的。骈体文写得十分典雅,八股文章写得十分老到,毫无可疑,也在技巧。

前者具永久性,因为注重安排文字,达到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亲切,妥贴,近情,合理的目的;后者无永久性,因为除了玩弄文字以外毫无好处,近于精力白费,空洞无物。

同样是技巧,技巧的价值,是在看它如何使用而决定的。

一件恋爱故事,赵五爷爱上了钱少奶奶,孙大娘原是赵五爷的宝贝,知道情形,觉得失恋,气愤不过,便用小洋刀抹脖子自杀了。同样这么一件事,由一个新闻记者笔下写来,至多不过是就原来的故事,加上死者胡同名称,门牌号数,再随意记记屋中情形,附上几句公子多情,佳人命薄,……于是血染茵席,返魂无术,如此如此而已。

可是这件事若由冰心女士写下来,大致就不同了。记者用的是记者笔调,可写成一篇社会新闻。冰心女士懂得文学技巧,又能运用文学技巧,也许写出来便成一篇杰作了。

从这一点说来,一个作品的成立,是从技巧上着眼的。

同样这么一件事,冰心女士动手把它写成一篇小说,称为杰作;另外一个作家,用同一方法,同一组织写成一个作品,结果却完全失败。在这里,我们更可以看出,一部作品的成败,是决定在技巧上的。

就“技巧”二字加以诠释,真正意义应当是“选择”,是“谨慎处置”,是“求妥贴”,是“求恰当”。一个作者下笔时,关于运用文字铺排故事方面,能够细心选择,能够谨慎处置,能够妥贴,能够恰当,不是坏事情。

假定有一个人,在同一主题下连续写故事两篇,一则马马虎虎,信手写下,杂凑而成;一则对于一句话、一个字,全部发展,整个组织,皆求其恰到好处,看去俨然不多不少。这两个作品本身的优劣,以及留给读者的印象,明明白白,摆在眼前。

一个懂得技巧在艺术完成上的责任的人,对于技巧的态度,似乎应当看得客观一点的。

也许有人会那么说:“一部作品的成功,有许多原因。其一是文字经济,不浪费,自然,能亲切而近人情。有时虽有某些夸张,那好处仍然是能用人心来衡量,用人事作比较。至于矫揉造作,雕琢刻画的技巧,没有它,不妨事。”

请问阁下:能经济,能不浪费,能亲切而近人情,不是技巧是什么?所谓矫揉造作,实在是技巧不足;所谓雕琢刻画,实在是技巧过多。是“不足”与“过多”的过失,非技巧本身过失。

文章徒重技巧,于是不可免转入空洞,累赘,芜杂,猥琐的骈体文与应制文产生。文章不重技巧而重思想,方可希望言之有物,不作枝枝节节描述,产生伟大作品。所谓伟大作品,自然是有思想,有魄力,有内容,文字虽泥沙杂下,却具有一泻千里的气势的作品。

技巧被诅咒,被轻视,同时也近于被误解,便因为:

(1)技巧在某种习气下已发展过分,转入空疏;

(2)新时代所需要,实不在乎此。社会需变革,必变革,方能进步。徒重技巧的文字,就文字本身言已成为进步阻碍,就社会言更无多少帮助。技巧有害于新文学运动,自然不能否认。

惟过犹不及。正由于数年来“技巧”二字被侮辱,被蔑视,许多所谓“有思想的伟大作品”企图刻画时代变动的一部分或全体,在时间面前,却站立不住,反而更容易被“时代”淘汰忘却了。

一面流行观念虽已把“技巧”二字抛入毛坑里,事实是,有思想的作家,若预备写出一点有思想的作品,引起读者注意,推动社会产生变革,作家应当作的第一件事,还是得把技巧学会。

目前中国作者,若希望把本人作品成为光明的颂歌,未来世界的圣典,既不知如何驾驭文字,尽文字本能,使其具有光辉,能力,更不知如何安排作品,使作品似乎符咒,发生魔力,这颂歌,这圣典,是无法产生的。

人类高尚的理想,健康的理想,必须先融解在文字里,这理想方可成为“艺术”。无视文字的德性与效率,想望作品可以作杠杆,作火炬,作炸药,皆为徒然妄想。

因为艺术同技巧原本不可分开,莫轻视技巧,莫忽视技巧,莫滥用技巧。

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七日作

本文选自沈从文《文学课》

“懂创作”

有人问我:“怎样会写‘创作’?”真是一个窘人的题目。想了很久,我方能说出一句话,我说:“因为他先‘懂创作’。”问的于是也仿佛受了点儿窘,便走开了。

等待到这个很诚实的年青人走后,我就思索我自己所下的那个字眼儿的分量。我想明白什么是“懂创作”,老实说,我得先弄明白一点,将来也省得窘人以后自己受窘。

就一般说来,大家读了许多书,或许记忆好些的书,还能把某一书里边最精彩的一页,背诵如流,但这个人却并不是个懂创作的人。有些人会做得出动人的批评,把很好的文章说得极坏,把极坏的文章说得很好,但也不能称为懂创作的人。

一个懂创作的人,也应当看许多书,但并不需记忆一段两段书。他不必会作批评文字,每一个作品在他心中却有一个数目。

最要紧的是从无数小说中,明白如何写就可以成为小说,且明白一个小说许可他怎么样写。

起始,结果,中间的铺叙,他口上并不能为人说出某一本书所用的方法极佳,但他知道有无数方法。

他从一堆小说中知道说一个故事时处置故事的得失,他从无数话语中弄明白了说一句话时那种语气的轻重。

他明白组织各种故事的方法,他明白文字的分量。是的,他最应当明白的是文字的分量。

同时凡每一句话,每一个标点,他皆能捡选轻重得当的去使用。为了自己想弄明白文字的分量,他得在记忆里收藏了一大堆单字单句。他这点积蓄,是他平时处处用心,从眼睛里从耳朵里装进去的。

平常人看一本书,只需记忆那本书故事的好坏,他不记忆故事。故事多容易,一个会创作的人,故事要它如何就如何,把一只狗写得比人还懂事,把一个人写得比石头还笨,都太容易了。

一个创作者看一本书,他留心的只是:“这本书如何写下去,写到某一件事,提到某一点气候同某一个人的感觉时,他使用了些什么文字去说明。他简单处简单到什么程度,相反的,复杂时又复杂到什么程度。他所说的这个故事,所用的一组文字,是不是合理的?……他有思想,有主张,他又如何去表现他这点主张?”

一个创作者在那么情形下看各种各样的书,他一面看书,一面就在那里学习经验那本书上的一切人生。放下了书本,他便去想。走出门外去,他又仍然与看书同样的安静,同样的发生兴味,去看万汇百物在一分习惯下所发生的一切。

他并不学画,他所选择的人事,常如一幅凸出的人生活动画图,与画家所注意的相暗合。

他把一切官能很贪婪的去接近那些小事情,去称量那些小事情在另外一种人心中所有的分量,也如同他看书时称量文字一样。

他喜欢一切,就因为当他接近他们时,他已忘了还有自己的身分存在。

简单说来,便是他能在书本上发痴,在一切人事上同样也能发痴。

他从说明人生的书本上,养成了对于人生一切现象注意的兴味,再用对于实际人生体验的知识,来评判一个作品记录人生的得失。

他再让一堆日子在眼前过去,慢慢的,他懂创作了。

目下有若干作家如何会写得出小说,他自己也就说不明白。但旁人可以看明白的,就是这些人一切作品皆常常浮在人事表面上,受不了时间的选择。

不管写了一堆作品或一篇作品,不管如何善于运用作品以外的机会,很下流的造点文坛消息为自己说说话,不管如何聪敏伶巧的把自己作品押在一个较有利益的注上去,还是不成。

在文字形式上,故事形式上,人生形式上,所知道得都太少了。

写自己就极缺少那点所必需的能力。未写以前就不曾很客观的来学习过认识自己,分析自己,批评自己。

多数作家的思想皆太容易转变了,对自己的工作实缺少了一点严格的批评、反省。从这样看来,无好成绩是很自然的。

我自己呢,是若干作者中之一人,还应当去学,还应当学许多。不希望自己比谁聪明,只希望自己比别人勤快一点,耐烦一点。

本文选自沈从文《文学课》

沈从文(1902-1988),中国著名作家,原名沈岳焕。14岁时,他投身行伍,浪迹湘川黔交界地区。1924年开始进行文学创作,撰写出版了《长河》、《边城》等小说。1931年-1933年在青岛大学任教,抗战爆发后到西南联大任教,1946年回到北京大学任教,建国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历史与文物的研究,著有《中国古代服饰研究》。1988年病逝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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