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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 | 散文:闯祸精(外一篇)

闯祸精

文、李娟

总的来说,大狗丑丑的缺点多于优点。样子凶,吃得多,记性差,咬赛虎,追鸡。除此之外,还爱偷鞋子。不,应该是收集鞋子。眼下这面耕地共有上万亩,它把上万亩面积内的鞋子全收集到我家蒙古包后墙的土堆旁。隔三岔五的便有人光着脚前来找鞋。在那堆鞋子里翻来翻去,像身处派出所失物招领室。丑丑卧在一边边晒太阳边摇尾巴,俨然这一切不关它事。

它不但喜欢把别人家鞋子往自己家搜罗,还热衷于把我家的鞋子往别人家送。真是难以理解的嗜好。

最初发现它这个嗜好那天,我妈早上一起床就发现少了一只鞋。荒野中不可能丢东西,何况是一只又破又脏的旧鞋。当她找得翻天覆地的时候,突然有人上门。是承包隔壁那块地的老板雇的长工,一个十几岁的哈萨克男孩,住在一公里外的地窝子里。

他拎着一只破鞋问我妈:“阿姨,是你的吗?”

我妈一头雾水。他又说:“你的狗,拿到,我的房子。”汉语不太灵光。

虽疑惑不解,我妈还是赶紧道谢。

但他还了鞋子后仍没有离开的意思。扭捏半天又说:“阿姨,我的鞋,你找一找……”

再一看,这孩子光着脚。

对我们来说,这种事情第一次发生。对这个孩子来说却是第二次。

上一次他丢了鞋,和我妈一样纳闷,谁会来到荒野里偷鞋呢?实在找不到,只好把另一只也扔了,光着脚干活。过了几天,他运农药时路过我家蒙古包,一眼看到我家丑丑卧在太阳地里,正抱着他的鞋又咬又啃,玩得不亦乐乎。

他夺回鞋子,又回头去寻找扔掉的另一只。另一只没找到,却找到我妈的鞋。

我妈又窘又恨,连忙高声骂狗。带着那孩子去屋后找鞋。

那是我妈第一次发现丑丑的鞋类收藏中心。琳琅满目……有男式的有女式的,有单只的有成双的,有新有旧。我妈仿佛看到方圆百里所有承包土地的老板们统统光着脚的情景……

我妈一时头大。委托那男孩把消息传出去。从此,住这附近的,不管是谁,一丢了鞋就对直往我家跑。另外,只要住这附近的,晚上都把鞋子妥善收进室内。我妈则把鞋高高挂起来。

至于那男孩,到底还是没找到他的鞋。我妈只好赔了他二十块钱。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总不能把钱糊在脚底板吧。在这荒野里,有钱也没处买鞋子。

除了收集鞋子,丑丑这家伙还喜欢逮鸡玩。逮到鸡后,也不吃,也不咬,就像抱娃娃一样把人家抱在怀里,然后用舌头反复舔啊舔啊……把鸡舔浑身都湿透,瑟瑟发抖。这种把戏共玩过两次。一只鸡给活活吓死了。另一只虽然被我妈及时营救出来,从此也萎靡不振。

还舔过兔子。把人家摁在地上,先顺毛舔,再逆毛舔。把兔子舔得呆若木兔,跳都不会跳了。

丑丑唯一的功劳是驱赶鹅喉羚。戈壁滩深处的鹅喉羚有段时间天天来啃葵花苗,丑丑一看到就追,令人欣慰。虽然追的过程中,被这家伙践踏毁坏的秧苗并不比被羚羊糟蹋的少。

受到鼓励后,这家伙得意忘形,从此看到四蹄动物就追,包括人家牧民的羊。春天,此处是游牧的羊群的必经之地。这家伙一看到羊群就兴奋得狗眼炯炯,对直往羊群里冲,东奔西突,叫嚣连天。羊群惊得四散而去,牧羊人气得肺炸。他策马狂奔,东边跑了跑西边,好半天才能把羊群重新聚拢到一起。

每到那时,我妈束手无策,干脆装作不认识这条狗。

嗯,丑丑这家伙吧,虽说让人心烦。但若是半天不见踪影,我妈还是很惦记的。

今年大旱,上游泵房的水往往还没流到我们这块地里,就给用完了。眼看着葵花一片一片干掉,我妈日夜焦灼,急得满嘴上火。好容易水来了,这当头丑丑又不见了。一晚上都没回家。第二天她一边浇地,一边东张西望,大声呼喊。直到下午仍不见狗影。我妈不由胡思乱想、心慌意乱。但地没浇透之前,人没法离开。得一直跟着水流走,一条埂子一条埂子盯着浇。防止水流从田埂薄弱处冲散出去。总之她好几次简直想把水先停掉,等找到丑丑后再安心干活。要知道这可是盼了很久很久的水,一旦关上水阀,立刻会被下游农户抢走。——似乎到了那会儿,天大的事情也比不上那只可恶的狗重要。

还有一次,我叔叔骑摩托车来看我妈。回去时,这只蠢狗怎么赶都赶不回,硬是跟着跑了一百公里,爪子上的蹄心肉全打破了,一步一个血印。我妈心疼坏了,只好给丑丑做了四只鞋子。可这家伙不领情,不到半小时就全给踢没了。

我妈骂我叔叔:“为什么不把它抱在摩托车上一起走?”

我叔大怒:“你养的狗你还不知道吗?它肯乖乖坐在车上吗?!”原来也不是没试过。

后来实在拿这家伙没辙,他只好减速慢行,车开得比推着车步行快不了多少。

两口子为这狗真是操碎了心。

我妈说:“哎,我的丑丑最好了。”

我说:“就会惹祸,有什么好的。”

我妈说:“它会赶黄羊(即鹅喉羚)。”

我嗤之:“天啦,好大的本领。”

她想了想,又说:“它陪伴了我。”

本文刊于2017年3月7日《文汇报 笔会》。

狗洗澡

李娟

赛虎很害怕洗澡。然而长期在野外生活,又是个白狗,不洗澡的话,后果很严重。

好在它的衣服具可再生性,哪块弄脏了我妈就剪掉哪块。比洗澡方便多了。

于是夏天还没过去,赛虎就成了癞皮狗。

加上浑身挂满了苍耳,赛虎达到了狗生中最狼狈的巅峰时刻。

对了,还有它的狗肚皮,脏得都快长不出毛了。

几粒小奶头统统变成了黑豆豆……

赛虎在门口空地上仰面朝天晒太阳,几粒黑豆豆引起了一只老母鸡的注意。

它踱至它的身边,歪着脑袋疑惑地观察了半天。为确认自己的判断,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无比精准地……猛叨一口……

唉,赛虎那一声惨叫,我终生难忘。

丑丑恰恰相反,一天洗三次澡,不知道的还以它神经性洁癖呢。

我妈天天骂丑丑,说从没见过这么蠢的狗。天气越来越冷,夜里已经开始打霜了,这家伙仍一大早准时下河。还游来游去玩得爽得不行,只露个脑袋在水面上。

“不怕冷吗?这个牲口,真是个牲口,不知冷热的牲口!”她掖紧身上的棉衣,絮絮叨叨地骂。

我难以理解她为何气成那样,简直比为丑丑偷鞋子而善后还要生气。

大约她自己怕冷吧。就以为别人以及别狗都跟她一样冷不得。

说实话,我还真没见过像丑丑那样喜欢水的狗。大江大河也罢,路边的泥水坑也罢,只要一看到水,这家伙就不要命地往里跳。扑腾一番,再上岸打滚,滚得浑身泥坨。再故作无辜地往你身上扑。

丑丑身架高大,样子凶恶。长得跟条狼似的威风凛凛,令人心生畏惧。可做起蠢事来,却让人根本没法顾及它狼一样的外表,只想逮着一顿猛揍。

丑丑喜欢撒娇,可它那幅体态,撒起娇简直能致人于死地。

——先猛扑,再用狗脑袋猛撞,然后两只粗壮的前爪紧紧搂着你的腰身左右猛晃。尾巴快要摇到天上去了。

那时,绝对没人会对这条撒娇狗心生怜意。只恨不能一手抓一只它的前爪,三百六十度抡圆了扔出去。

可问题是谁能抡得动这么大一条狗啊!

总之,每当明明浑身泥浆还自以为出水芙蓉的丑丑向我扑来时,我发出的尖叫能惊动附近水电站的所有职工。

我们放弃了荒野中那块缺水的土地,换到水电站旁边这块地了。

大约水电站偏远寂寞,电站的工作又清闲,电站职工偶尔会过来串个门子。

其中一个年轻的女人尤其热切,隔几天就来看我一次。

我不知道她喜欢我什么,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也挺喜欢她。大约都很寂寞吧。

她可能觉得我家伙食开得不好,每天餐桌上只看到萝卜白菜,于是每次来都会捎几只他们食堂剩下的的油饼和包子。有时还有她从城里带来的水果、火腿肠之类的零食。

每次来,她都找我讨一只花盘。

此时花盘已经渐渐成熟。我带着她走进深深的葵花地,挑了又挑,最后砍下最大最饱满的一只花盘。

新鲜葵花籽的口感有些像新鲜核桃,皮软,仁嫩,油份不大,清甜滋润。

我们捧着花盘,把瓜籽一粒粒抠出,边剥,边吃,边互相打探对方底细。直到对方收入多少谈过几个对象都搞得一清二楚为止。

每次告别时,她总会盛情邀请我去她宿舍玩。还总会提到,她们那里有沐浴设备,可以洗澡。

我不知她为什么这么热情,洗澡的事都提过好几次了。

直到有一天我照了一下镜子,才明白……

我已经一个多月没好好洗澡了。只在天气热的时候,关上门,拧块毛巾擦擦。或者烧一锅水洗洗头。

反正种地的人嘛,都不太讲究。反正生活在此处,一天到晚也见不着几个外人……思路渐渐向我妈靠拢了。不由警惕。

不过自从搬到水库边,用水就方便多了。

我每天去小河边打水。小河离得不远,向南穿过一大片芦苇荡就到了。但是水很浑浊,至少得静置一整天才能澄清。

有一次我去地里找我妈,无意中走到这条河的下游,又不知不觉沿着河往西走了一公里远。在那里,发现了这条河的一条支流。支流更窄更浅,但水流又清又缓,流得平平展展。水底是洁白的沙滩,两岸是芦苇丛和低矮的灌木。

要是我们住在此处多好啊。

过了中秋节,天气突然回升。虽然一早一晚还是很冷,但正午那会儿简直算得上是“酷热”。

那两天总是会想到这条小河,思量着悄悄过去洗个澡。

那边芦苇浓密,河边只有牛羊走出来的野路。离村庄和田野又远,估计不会有人经过。

于是一天正午,我带着换洗的衣服和香皂,顶着大太阳往那里走去。

谁知到了地方,试了一下水温,没想到明晃晃的大太阳下,水却依旧冰冷刺骨。

应该能想到的,毕竟已经九月了,早晚温差巨大。水又是冰川所化,虽然已经流了几百公里。

总之,还没洗完脚就冻得坚持不住了……只好原抱着衣服回去。

于是,当电站的那个姑娘再次邀请我去洗澡的时候,我立马同意了。并大力感谢她。

我带着衣服和拖鞋跟她向洗澡的地方走去。却发现目的地不是宿舍,而是他们值班的机房。

原来,是一个公用的小沐浴间。

职工本来就少,又大多只在回城之前洗一洗。所以平时都是闲置的。

机房里有许多巨型仪表设备,还有好多转轮、管道之类的机械装置。在角落里,有一个地道入口。她打入口处的栅栏铁门,领着我一同向着黑暗的下方走去。

梯道又暗又窄又长。下面又有一道防盗门。还没走到近前就听到机器的轰鸣声。

一打开门,声音猛地膨胀。我仿佛被卷入了巨型机械的运转之中。

下面的空间很大,却非常黑暗。虽然也悬挂着大瓦数的电灯泡,但那光芒被浓重的黑暗所稀释。我能看到一切,却看不清一切。

巨大的轰鸣声伴以空气的颤抖及无数细小气流的穿梭游走,令我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迟迟不敢踏出最后一步。

轰鸣声来自于我的右侧。那是大坝阀门的方向。

我知道那里有巨大的水流正强有力地冲击在黑暗中的机器转轮之上。飞速运转的轴承在复杂过程中将水的势能转换为电能。电是狂暴不羁的,却在此处被缚。它顺着密密麻麻的管线高速奔逃,四处碰壁。我知道电就在四周,一部分在四面八方迷路,一部分在黑暗中潜伏。更多的电,被禁闭在头顶那些巨大的仪器之中,被强行摁捺着,丝丝缕缕沿上空数条细细的管线,去往广阔人间的千家万户。

我为人的力量而惊惧,又隐隐感到人的疯狂。

这地底黑暗而沉闷,地板微颤,空气中充斥浓重的机油味。我微微有晕车的感觉。

我小心翼翼走向那姑娘。只见她把角落里一个小门打开,又摸索着开灯。走近一看,里面是一个昏暗狭小的空间。顶多一个多平方大小,上方挂着一台电热水器。

——感觉非常不真实。像是回到了三四十年代,一抬头,看到这台热水器。

虽然很想慢慢地好好地洗个澡,但直觉此处不可久留……

这个澡洗得紧张又焦灼。

在地底深处洗澡,恍惚间像是在星球大战时双方暂停交火的空隙间洗澡。洗着洗着,战事又起,外面天崩地裂,火光连天。而此处昏暗封闭,空气在轰鸣声中高频震荡,水柱仍均匀地喷洒。

我一边揉脑袋上的泡沫一边竖起耳朵。警惕着地震、战争、大坝爆炸、电压泄露……等一切灾难。

从来没洗过这么没安全感的澡。

好像在核反应堆旁边洗澡……

又想到这水的温度源于附近刚刚生成的电能。“新鲜的电”——这个想法让我突然想尝尝这洗澡水是什么滋味。

“新鲜的电”。巨量的水被截流,上下游生态生生断裂,亿万鱼类的道路被封堵。鱼群想要回溯,想要产卵,却只能在春天里,在大坝的瀑布下,无望地徘徊……所有这一切,只不过为了“新鲜的电”,为了令眼下的水温更暖和一些,为了让人类干干净净地活着。

于是,又觉得此刻像是在朽坏的末世洗澡,像在一个冲着无底深渊无尽堕落的洗澡间中洗澡。

洗啊洗啊,好像不只为了洗净尘垢,还想要洗去一身的罪过。

……

不过,等洗完澡,重返光明寂静的地面,所有胡思乱想戛然而止。

头发轻飘飘地披散在阳光中,浑身轻盈。忍不住打心眼里感慨,还洗了澡舒服啊。

李娟,1979年7月21日出生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籍贯四川乐至,中国当代作家。1999年开始写作,曾在《南方周末》《文汇报》等报纸开设专栏。2003年1月,出版首部散文集《九篇雪》。2010年6月,出版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2011年,获得茅台杯人民文学奖“非虚构奖”。2012年,相继出版长篇散文《冬牧场》与《羊道》系列散文。2017年,出版散文集《遥远的向日葵地》,后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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