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真与假

——品读红楼系列之三

读《红楼梦》，会遇到一个重要的问题：真与假。第一回中有一段“作者自云”，其中交代了作者是如何处理“真”与“假”的：“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原来作者所说的“真”，指的是所经历的“真事”；所说的“假”，指的是小说所描写的故事和人物。作者想记叙自己的人生经历，但不便将“真事”和盘托出，于是便敷衍成小说，用“假语”将“真事”委婉而曲折地透露出来。

为了提醒读者注意真假问题，之后又通过太虚幻境的一副对联反复强调：“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意思是：把虚假当成真实，真实也就成了虚假；把虚无当作实有，实有也就成了虚无。这副富含哲理、意蕴深刻的对联，实际上高度概括了《红楼梦》在艺术构思上的一个重要特点，那就是，真和假，其实指的都是同一事物，也就是说小说中所虚构的故事，也可以当作真事来看。用如今文学评论的专业术语来讲，隐去的“真事”，相当于通常所说的小说素材以及人物原型；而用“假语村言”敷衍出来的故事，则是小说的情节以及艺术形象。因此，作者在书中设计了一系列两两相对的“真”与“假”的人物或事物，下面分别作以简要分析。

先说甄士隐和贾雨村。《红楼梦》一开头，并没有直接去写贾宝玉，而是先写到了甄士隐和贾雨村。作者采取谐音的方法，既点明书中如何处理真与假的问题，同时又将甄士隐和贾雨村塑造成书中的人物。所谓“甄士隐”，就是把真事隐藏了起来；所谓“贾雨村”，就是用假语敷衍出一部小说。甄士隐和贾雨村虽只是书中两个穿插性的人物，对主要人物和事件并不产生重大影响，但其在深化主题方面的作用却不容忽视。甄士隐的结局，应该暗示了贾宝玉的结局；而贾雨村的结局，则又暗示了热心仕途经济者常有的结局。换句话说，贾宝玉如果真像父亲所希望的那样走上仕途，结局不会比贾雨村好多少。另外，作者塑造这样两个特别的形象，也体现出小说在艺术构思上的一个重要特点，即不留痕迹地把真事巧妙地隐含在假语当中，造成一种扑朔迷离却又有迹可循的艺术效果。

次说甄宝玉与贾宝玉。在作者的笔下，甄家的甄宝玉，是一个与贾家的贾宝玉几乎完全相同的人，或者说甄宝玉就是贾宝玉的影子，是贾宝玉的一个陪衬。虽然两个宝玉的名字、外貌、性格、趣味以及家世基本相同，但他们的价值观则完全相反。贾宝玉不喜欢走科举道路，也讨厌官场应酬；而甄宝玉呢，刚开始同贾宝玉一样厌恶仕途，但到了后期则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一心发奋求取功名了。按照作者真与假的对应设计，贾宝玉是“假”的，是作者塑造的艺术形象；甄宝玉则是“真”的，是家族历史中实有的人物。后期的甄宝玉不但不再是贾宝玉的知音，而且成了贾宝玉走另一种人生道路的假象，通过对这个假象的否定，贾宝玉再一次实现了对自我的肯定，实现了从痴到悟的看破，因而最终在金榜题名了却尘缘之后出了家。

再说甄府和贾府。一开首，作者没有直接去写贾府，而是先写了一个甄府。甄府即“真”府，现实中曾经有过的府邸；贾府即“假府”，书中虚构的府邸。小说中出现了一小一大两个甄府，小甄府是甄士隐的家，红学家们的共识是：小甄府的小荣枯，是贾府大荣枯的预演和缩影。大甄府是甄宝玉的家，可以看为是小说中贾府的影子，同时也可以说是曹雪芹家族的影子。书中写到，贾府原籍是金陵，贾家与甄家是世交，两家来往非常密切，发生的许多事都是一样的。书中借贾琏的乳母赵嬷嬷之口交代：“……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史载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做江宁织造时，曾接驾南巡的康熙皇帝，这一历史事实在《红楼梦》中以人物闲话的形式化入，成为甄府的重大事件。《红楼梦》不便直接描写贾府接驾的事，便将其曲折地演绎为贵妃省亲，无非是表现贾家或曹家与皇家有着很深的渊源。

总之，作者用甄家来暗写曹家，用甄宝玉来陪衬贾宝玉，等于提示了小说的取材来源。贾家是其经过艺术处理后故事发生的场所，曹家所经历的由盛转衰的过程，在小说中通过贾家的变迁反映了出来，是作者对封建家族必然走向衰落的本质性概括。在作者奇特的构思中，“真”隐含在了“假”中，但却是对“真”的超越和再创造，因而“假”比“真”更有艺术感染力。正因为作者做了“真真假假”的艺术构思，因而他才能创作出一部至今让无数读者仍然痴迷不已的旷世巨著。

【往期细品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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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黎明，1985年毕业于西北师大中文系，先后从事过教育工作、公务员工作以及企业中高层管理工作。从1985年至今，在《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飞天》《散文》《散文百家》《文学自由谈》《台港文学选刊》等国内100多家报刊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600多篇。出版散文集《瞬间的灿烂》、励志类读物《做个知本家》（与张琦合作）、长篇小说《前途无量》、红学研究随笔集《万千滋味品红楼》。先后有10多篇作品入选不同文集，另有10多篇作品被《读者》等选刊转载，先后获得市级以上各类奖项10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