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故事终结处,文学才真正开始
采访手记
舒晋瑜
他的语言带着晨起露珠的新鲜和雨后土地的芬芳,还时时有哲理的思想撞击你的心房。你必须慢下来,慢下来进入他的语境,他的思考,才能欣赏和理解其间的种种意味。我把这些感受说给刘亮程时,他憨憨地笑了,说:“就是一个农夫在和你聊天。”
刘亮程的《在新疆》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他很高兴得到这份礼物,因为跟鲁迅有关。鲁迅生前没到过新疆,但他的作品早早到达新疆,在各民族人民心目中地位很高。“至少和各民族作家谈鲁迅时,大家都能谈到一起。”刘亮程说。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推动你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跟着看下去。这就是刘亮程的文字。
种过地、放过羊,当过十几年乡农机管理员。刘亮程几乎所有的文字都是与他所生存过的乡村有关,对人类所生活的一种土地和状态进行深刻叙述。在他的笔下,新疆是一个远方,在地域上孤悬塞外。新疆的文学作品,亦有“孤悬”的意味。“新疆作家能够给中国文学提供不一样的东西。”刘亮程说。他的写作是随意的、随机的。于忧思中慢慢地写作,以单纯而丰饶的生命体验,揭示着生活中朴素的真理。
他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
刘亮程:故事终结处,文学才真正开始
刘亮程最早的创作是从诗歌开始的。他的第一首诗是《童年之梦》。他说,似乎从一个童年的梦里醒来就会写诗了。问:您的写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刘亮程:大概从小学作文开始吧。乡下上学很困难,有些村子没有学校,我上二年级时,要跑到六七公里外的村子上学,年龄太小跑不动,就想等几年,等长大了跑得动时再上。这样就等了两年,又跟着四年级上。上到初三,考了中专,学的是农业机械。我以前一直在乡下——沙湾县的一个乡下小农机管理站当农机管理员,三五个人管着乡里的拖拉机,到各村去指导农村播种、耕种,觉得这样活一生也没什么不好。在农机站,我一个人生活,父母家离得也远,没什么事可干的时候,就写诗。写诗用不了多少时间,这是件无聊的事情,还好没把生活给耽误了。如果有人喊我去玩,那我肯定撂笔就走了——生活是活生生的生命,你很自然地生活,干想干的事,朝着你的梦想生活,我年轻时似乎快活时光好多,哪有时间写作,所以我三十岁之前都没写出啥东西。我那时候生活的地方,地域辽阔而封闭,生活贫穷,大家都想离开,走向城市是唯一的目标,文学好像是一条道路,不太真实,但是可以去往前走。文学可以把我的好多梦想融入其中。但是真实地接触文学以后,就没有原始的欲望了。文学的生存变成内心的愿望——生在乡下的一个青年,有走出乡下的愿望,想生活得更好一些,但没有其他的渠道,他又认识几个字,就想通过文学这条道路,让自己有朝一日生活得更好一些。问:回顾您的创作经历,从诗歌、散文、小说,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还是自然的表达需求?刘亮程:应该是很自然的事。人类的文学创作也是先有诗歌,后散文随笔,小说是最后出现的,我身上演绎了人类的文学进程。问:您怎么评价2006年出版的第一部长篇《虚土》?它的文体既像散文又像小说。这似乎是从散文过渡到小说的写作者的共同特点。刘亮程:对我来说,《虚土》是一首长诗。它的整个思维和情绪都是诗歌式的。似乎是早年没有写完的一首诗,最后写成了长篇文章。写完后也没定义成小说,出版社把它作为长篇小说,可能是有市场考虑。我也没有反对——它不可能是散文,如果作为散文的话,虚构的东西太多了。文学失去虚构能力的时候,往往是作家找不到文字的力量,就有一些作家到下面采写一些真实的东西亮相给大家,但它不是文学。文学就是虚构,就是呈现作家虚构和想象的能力。刘亮程深情的叙述充分展示了他独特的个人体验。身边的人、物和事,都获得了饱满盛大的生命,清澈朴素的语言,看似不动声色,却深含珍惜和敬重。问:2014年,《在新疆》获得鲁迅文学奖。您如何评价这部作品?对您而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刘亮程:我在缓慢的新疆时间里写成这部书,前后写了十年。十年间我游走于南疆北疆,至今我,仍怀念我在南疆独自行走的日子,我背着相机,一个人在库车老城的巷子里走,在那些已经很难走到的村子里走,走累了停下来,坐在靠墙根晒太阳的老人中间,对他们笑笑,他们也对我笑笑,用他们脱光牙齿的嘴。我随身带着纸烟,一人递一根,跟他们一起抽烟。我不会维吾尔语,他们也不会汉语。其实什么话都不用说,就像坐在自己的老父亲身边,一辈子的时光都在这里了,阳光暖暖和和的,心里清清楚楚的。那样的感觉,就像坐在自己不曾经历的别人的日子里,遇见的每个人都仿佛是自己,照着谁的生活过下去,都是可以认命的一辈子。《在新疆》是我和新疆的一场漫长相遇,我在新疆出生、长大,还将在这里老去。我希望《在新疆》是我和新疆的一场心灵沟通。问:作品的哲思意味,对于在新疆的人生哲理的提炼,使您被誉为乡村哲学家,为什么有这样的风格?刘亮程:是新疆给予的吧。写《在新疆》时,我有了一个新疆人的感觉,新疆给我的东西太多:长相、口音、眼光、走路架势和语言方式等等。我的文字不可能没有它的影响。问:《在新疆》的文笔和风格有何特点?创作心态肯定也大有不同吧?刘亮程:《在新疆》是《一个人的村庄》之后的散文结集,在这之后,我不再专心散文。一座村庄的重负卸在文字里。所以,《在新疆》更像散文,它就是走出村庄在天山南北的独自散步,闲散依旧,孤独依旧,缓慢依旧,有什么不同了呢,我倒真希望没什么不同。我希望自己不变化,像一棵老榆树活在路边,世界变来变去我还是老样子。《凿空》入选亚洲周刊评选2010年十大小说,被认为是描写中国式孤独的罕见的作品。问:几乎是在写《虚土》的同时,您开始《凿空》的写作,并认为将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读者从开篇第一句话就会认同它是小说”。可是实际上,这部作品仍然有散文的影子,感受鲜活,结构也相对零散。您觉得呢?刘亮程:是这样。我太沉溺于对自然的叙事。让故事停下来,让速度慢下来,把笔墨放在看似不相干的事物上,实际上是一体的。耐心读《凿空》,你会发现我呈现的与主题不相干的细枝末节的描述,可能是最有意义的。写作中,我也会把主题忘记。《凿空》本来就是一部我没有设定明确目的的作品。我也不愿意让它明确地到达目的。我不想让文字跟着主题去赶路。问:这样做是否有些冒险?刘亮程:如果急慌慌去完成主题才是冒险。我让一些东西失去速度,留出了真意。村子旁边打出了石油,村人老觉得村庄下面有动静,猜探头钻到身下了——我写出了土地的疼痛感。故事的走向是很焦灼地倾听声音,写瓦砾中还有钢筋,村里的闲人还能看出钢筋能卖钱。这个细节是被我们忽略的。我是在表达他们的生活状态,是社会建筑的最后收尾。城市中没用的东西,村民敲打出来卖几个钱。我们作为城市人,永远不知道瓦砾去哪里了,遭遇了什么命运。问:《凿空》中,声音是非常独特的载体,通过聋子张金对声音的敏感回忆,构筑起了一个独特而神奇的村庄世界。声音在《凿空》中承担了特殊的功能,这在小说创作中是比较新鲜的。这么写是有什么缘由吧?刘亮程:我的作品中写声音的文字非常多。这可能是童年生活给予的,也是很自然的表达。每个作家只能用所长书写。在过去的写作中,我发挥了自己的听觉,在《凿空》中最集中地表达了听觉。在生活中我可能是一个聋子——听那些想听到的声音、回避不想听到的声音、所谓敏锐的听觉不是把所有的声音灌进耳朵,是在嘈杂的声音中把需要的声音辨析出来。城市中各种嘈杂的声音把人的听觉淹没了,在乡下,我们会在五六点钟就被鸡叫声唤醒,甚至能听到蚂蚁走路的声音、老鼠走进院子的声音、蜻蜓的翅膀扇动的声音、尘土在空气中碰撞的声音……我们只知道听大声音,不知道听小声音。小声音才大得吓人。万物生长的声音,种子在发芽,苞谷在长穗,熟透的水果在坠落,千千万万的声音,我们的耳朵都失聪了。从散文到小说,想象的尺度更大了。散文还受字数限制,自由的限度不及小说。散文往往把大故事做小,而小说是把小故事做大。“空”其实是把听觉想象发挥到了极致,把村庄所有的声音都捕捉到了。《捎话》从第一句便进入完全个人化的虚构创造,它最终成为一部孤悬于历史之外的小说。问:《捎话》是一部怎样的小说?虽然还存在一些散文的痕迹,但与前面的几部作品比,从叙述方式到整个文本结构都是小说式的。刘亮程:我想写一个万物的世界,不仅仅只有人的故事。《捎话》的背景安置到了千年前。那时候,人还与万物一同生活,比如小说的主人公就是一头小驴。即使在十多年前,新疆也是遍地毛驴。驴是人最主要的帮手,家也是一半人的房子一半驴的圈棚。在那个人和万物同在的世界里,人的生活被驴看见,人在鸡鸣狗吠中睡着、醒来,人为信仰而争斗,不管人信了什么,驴都跟着人,不改初衷,不会变心。我写的所有动物都是它们自己。只是现在,人不需要驴这种牲畜了,也不需要在鸡叫中醒来,人的世界只剩下人。我思考的是,人真的不必在乎自己在万物眼中的形象吗?在小说中那头斜眼看着人的驴心里,人可真的不是我们自以为是的那样。如果我们在乎这些呢,我们对世界或许便有了更多的感受和认识。问:您的很多作品里写到驴,《捎话》里则是以驴的视角叙述,为什么这么设置?刘亮程:我写的那些地区跟驴有关系。在新疆的游牧区域基本上都是马的天下,而像塔里木盆地区域,那里绿洲上居住的农民主要接触的是毛驴。驴可以帮人干活,很好养活,也能跟人交流,有意思。有些动物,像牛,可以出力,能耕地拉犁,但是没意思,跟人不怎么交流。小说中主角是一头叫“谢”的小毛驴,主要故事也是这头毛驴耳朵听见眼睛看见的。在这样一个“他物”的视角下,人与人之外的众生被看见听见,并呈现出来。一个万物参与其中的声音世界,顶天立地。我想写出一头驴眼睛里看到和耳朵里听见的人世。那个世界的声音,曾经被驴耳朵听见,那个世界的悲欢,曾经被驴眼睛看见。我写那头毛驴的时候,从来不认为它是在替人着想,它在想我所想,想它所想。他把大地上的苦难消化了,从沉重的生活中抬起头,让破灭的梦得以重生,引领土地上笨重的生命飞翔。问:您愿意把自己的作品归为生态文学吗?您怎么理解生态文学?
刘亮程:我到现在为止,对生态文学的概念和内涵不是太清楚。生态应该是更宽泛的东西,从山水延续下来的理念,核心是世界是万物的,作家应该有这样一种心态。文学不仅仅是人学,否则会非常狭隘,世间万物为人性服务,然后从人的角度发出一种声音。
我很赞同自然文学的说法,这在中国可以找到渊源,至少从庄子开始,山水诗、田园诗,甚至乡村文学,是有传统脉络的文学理念,我认为的自然文学,最核心的是自然本身。在我们以往的文学中,自然是作为喻体存在的,总是借助自然抒怀,在这样的书写过程中,自然不是它自己,一片草、一朵云都被赋予了使命,不是自然的本身而是比喻的工具。那么,自然文学应该把自然放在最自然的位置,让自然本身说话。我的文学,从《一个人的村庄》开始,也在朝着这样一个方向努力。至少在我的文字中,自然不是工具,当然这样的文字同样有象征意义,有寓言意义,但是必须是有生命的自然。
从庄子追求天地合一,心境融入天地之间,与天地精神独往来,这是自然主义。后来我们的文学,太过于功利,我们的表达主题太明确了。文学有明确的表达主题的时候,文字成为工具,对风景描写成为道具,都为主人公服务。这样的文学怎么能是自然文学。
问:那您认为什么是自然文学呢?《瓦尔登湖》是吗?
刘亮程:《瓦尔登湖》也太功利了,带着明确的目的观察描写。至于万物有灵,它是传统,被一代代艺术家继承。一个作家的基本信仰应该是万物有灵。这个世界是灵光闪闪的。尘土是睁开眼睛的,听风的时候,风是有眼睛的。
有两种东西阻碍了和万物有灵的接触,一是科学知识,我们用科学的手段分析、剖析一个生命,呈现简单的科学说明;当然不能认为它是错的,它是解释万物的方式之一,人的本真和本性去接近事物,文学对事物的观察,更是历史悠久的。在文学家眼中,这个世界远比科学丰富得多。许多孩子从教科书里,通过简单的科学说明了解自然界的草木,其实什么都不懂。自然远比科学给你的更丰富。一开始的科学教育妨碍了对自然的进一步了解;二是我们缺失了和自然表达的语言。《诗经》中建立了完整的语言系统,“关关雎鸠”既有鸟的名字,又有鸟的叫声,这样的语言系统,通过语言把叫声呈现出来,至少在《诗经》时代就存在了。《诗经》中有三百多种动植物,有形态,有颜色,有小动作,语言系统多么完备,现在写作中还有多少人能知道这些动植物的名字?即使我们知道,也对这个名字非常陌生,缺少了对自然界最起码的尊重。你从《诗经》中会发现古人对动植物是多么尊重啊,起一个美好的名字,呈现出来,我们知道古人是把自然放在心中。即使作为象征用时,也是捧着用。一方面是我们对自然的不熟悉,可能作家一写自然就会出现败笔。古典小说中总会出现大段的自然描写,我们的所有故事确实不是发生在自然中了,而是移到人类社会中。另一方面自然的介入变得非常尴尬,影响小说的速度,而现在阅读恰恰是在强调速度,读者也没有心境去欣赏自然。
问:为什么您能做到?
刘亮程:可能在我的心智中还保留着一种天真,把和自然万物交流的门隙还没有彻底封死。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村庄比较遥远,能大片听到自然的声音。
—— 选自《深度对话鲁奖作家》舒晋瑜 著免责声明:本公众号发布的图文只为交流分享,源自网络的图片与文字内容,其版权归原作者及网站所有,有疑问敬请联系我们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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