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大家 | 王充闾:文学创作与生命体验
抵达人性深处,需要有超越性的感觉与体验
渴望超越,对散文创作有一种深度追求,使我想到了哲学。我们当会注意到,在那些伟大的艺术杰作中,在那些丰富多彩的感性世界深层,总是蕴含着某种深刻的东西,凝聚着艺术家的哲学思考,体现着他们对人类、对世界的终极关切。当索福克勒斯在《俄狄浦斯王》中提出“斯芬克斯之谜”的时候,当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借助主人公之口发问:“活下去还是死”的时候,当屈原在《远游》中长叹:“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的时候,当陈子昂登幽州台感慨悲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时候,我们都会从这些人生的悲凉叩问中中深切地感受到一种深刻的超越性。这就是艺术的形而上学。可以说,伟大的艺术家与平庸的艺匠的根本分野,就在于是否具备洞察力、穿透力和足够深刻的悟性。这种悟性,使他们与哲学家站在同一地平线上,成为名副其实的艺术哲学家。
美国现代诗人弗洛斯特曾在一首著名的诗中咏叹:林中的道路叉开了两股,人却只能走上其中的一条,而把另一条暂时抛开留给下次。可是,下次再也没有了。人生的列车走的是一条单向的不归之路。我想过,如果我的人生可以重新选择的话,一定要研究哲学(当然是指突破学院化、概念化、简单化状态的那种真正的哲学)。在我看来,哲学不是一门学问,而是一种渴望超越的生存方式,是一种闪放着个性光彩、关乎人生根本、体现着人性的深度探求的精神生活。如果说,哲学家一生的活动就是思想,那么,作家一生的活动就应该是关注人性、人生、人的命运。作品的生命力,不仅取决于反映了什么时代的生活,更取决于它能超越多少时代的生活。因此,每部优秀作品在反映生活的同时,都含有某些永恒的方面,作家的使命就是从特定的人、特定的时代生活中发掘出这些永恒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与哲学家是相通的。
也许有人会问,你这么说,置感觉和体验于何地呢?如所周知,艺术创作毕竟要依赖于深刻的生命体验和良好的艺术感觉啊!我以为,感觉、体验和形而上的思考是相辅相成的,正像感性认识有赖于理性认识才能得以深化一样,艺术感觉和生命体验也有一个由直观性向超越性提升的过程。如果不能从现实、现象、感觉中加以超越,就不成其为艺术感觉。艺术大师梵高创作过一幅表达自己真实感受的作品,叫《农鞋》,画面很,简单,就那么一双粘满泥土,黑乎乎的,破破烂烂的沉重的农鞋。是一般的静物写生吗?显然不是。它是农民悲惨命运的一个象征,两只敞口的鞋似乎在张口说话,诉说着农民无数个白天黑夜的辛勤劳作,诉说着他们的苦难、悲伤,它会引发一切有类似的艰辛生活体验的人强烈的心灵震颤。海德格尔称这幅画为杰作,他的评价是:这硬梆梆的沉甸甸的破旧农鞋,聚集着农妇在寒风凛冽中耕作的艰辛。画家从这双粘满泥土的农鞋,联想到农妇跋涉在一望无际、永远单调的田垄上,步履的迟缓,生活的艰难,联想到风霜雨雪对农民身体的摧残。这些也都是感觉,但显然已经提升到了形而上的深度。常听到有的作家说,一切我都不管,就是凭着感觉写作。没有艺术感觉,写不出东西来;若是只停留在感觉上,也会流于肤浅。实际上,这也正是一些“小散文”、小情趣的落马之处。
要实现文学的超越,体现文学的深度追求,我觉得,从作家自身来说,确实存在着一个感悟和体验的问题。唐人吴兢在《乐府古题要解》中讲的一个故事:春秋时期,俞伯牙学琴于成连先生,掌握了鼓琴的基本要领。但老师认为,俞伯牙尚未真正领会乐曲中的神韵,因此,还不能把丰富的思想感情用琴弦表现出来。于是,决定带着伯牙寻访仙师,予以点化。这天,他们驾舟载粮,来到蓬莱山下。成连先生独自划船寻师而去,留下伯牙就地休息。几天过去了,也不见先生归来,伯牙放心不下,便沿着山路去寻找。忽然,眼前现出一片奇异的景观:一道瀑布悬流直下,泉水溅到岩石上,化成万颗珍珠般的奇彩;山林窈冥,群鸟悲吟,和着飞瀑悬泉的响声,演奏出一曲奇妙的乐章。伯牙听得如醉如痴,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在一块青石板上解开琴囊,抚弦而歌。琴声时而婉啭如鸟鸣,时而清新如飞瀑,时而激扬如高山……他高兴得弹了一曲又一曲,每首乐曲中都寄寓着深沉的情思。就在他沉潜在音乐的氛围之中,老师回来了。他急切地问:“仙师可曾找到?”老师哈哈大笑,说:“这位仙师已经被你找到了。”伯牙恍然大悟。原来老师假托寻找仙师,实际是让他到神奇的大自然中领悟琴趣的精髓。相传《水仙操》等传世名曲,就是俞伯牙在这种“妙悟”中创作出来的。正是这种直观性与超越性的统一,激起了作家探索精神最深层的冲动和敏锐感受,使艺术达到形而上学的层次。
是否也可以说,这里面就包含中一种独特的的生命体验?我理解,这谓体验,是指一个人在其生命的某一时刻,对于一种对象、一种情景、或者一种事态的情感经历过程,它体现为在深刻的意义内涵中把握生命和存在的本质和情感的强烈性、震撼性。在具有创造性的人身上,这种体验往往能够以强烈的心灵震动和情感共鸣引起艺术发现的欲望,促进他寻求形象的表达。艺术作品的产生是和体验直接联系在一起的。不仅客观外在的对象能够引发人的体验,而且梦境、幻觉、渴望、想象等也能导致某种内在体验。这是一种穿透功能与原创功能很强的极有生命力的思维形态,佛学称之为感悟,是联结感性与理性的心灵桥梁。体验作为思考的方式,有两个本质特征,一是它的直观性,二是它的超越性。直观性在这里意味着体验活动所面对的是具体的感性世界,这就决定了艺术在进行形而上的探索时,不可能借助抽象的概念,而是一种直觉的感悟和领会;超越性体验活动要超出客观实在的局限,虚构出一个感性的艺术世界,即人们常说的第二自然。生存苦难和精神困惑,是超越性的前提。中外文学作品在这方面取得巨大成功的实例不胜枚举。比如陀思妥也夫斯基,他一生中经受过无边的苦难,青年时期曾被判处死刑、绑赴法场,直到行刑官喊出了“瞄准”时,突然接到沙皇的命令,死刑改为苦役。孤独、苦闷占据了长期的牢狱生涯,造成了思想的裂变,这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深度背景。再如史铁生,残疾使他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却获得了超常的思维能力;因为失去子了空间而获得了时间,或者说在自己的思考里,获得了无限的空间与时间。他自己就说过,残疾问题若能深而且广地研究一下,便可以获得更为深广的意蕴,即人的广义残疾,人的命运的局限。这同样为他的创作提供了深厚的意义世界与认知基础。他的全部创作资源是他的生命体验,包括活在心里的外在遭遇,包括自己的内在情感、想象、梦幻。他在作品中提出的种种哲学问题,完完全全属于他个人的,是在他的生命史上生长出来的,不是从什么哲学教科书上摘出来的。
生命体验,除了这种直接的,也还有另外一种,即通过感悟,使他人的体验感同身受,徐复观把这称做“追体验的工夫”。在这方面,我有些实际体会。《简爱》和《呼啸山庄》过去读过多次,但由于时空的限隔,对于作品的意蕴和作家的心路历程总是缺乏深入的理解。去年九月,我到了三姐妹的故乡哈沃斯,在那里住了一天一夜,经过切身的体悟,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三姊妹的故居和她们埋骨其间的教堂,相隔不过五六十米,我投宿的小客栈就在教堂的对面,抬起头来便能望见故居里的灯光。住在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岁月纷纷敛缩,转眼已成古人,自己被夹在史册的某一页而成了书中角色。睡眼迷离中,我仿佛觉得来到一座庄园,一问竟是桑菲尔德府,……忽然又往前走,进了一个什么山庄,随着一阵“得、得”的马蹄声,视线被引向一处峭崖,像是有两个人站在那里……翻过两遍身,幡然从梦境中淡出,但再也睡着了,这时是后半夜三点。我起身步出户外,在连结故居与教堂的石径往复踱步,觉得好像步入了十九世纪的三四十年代,渐渐地走进她们的绵邈无际的心灵境域,仿佛和她们一道体验着至善至美而又饱蕴酸辛的艺术人生与审美人生,感受着灵海的翻澜,生命的律动,相互间产生了心灵的感应。透过临风摇曳的劲树柔枝,朦胧中仿佛看到故居窗上映出了几重身影,似乎三姊妹正握着纤细的羽毛笔在伏案疾书哩;甚至还产生了幻听,似乎一声声轻微的喀嗽从楼上断续传来。霎时,心头漾起一脉矜怜之情和深深的敬意。三姊妹患着同样的结核病,分别得年三十九岁、三十岁和二十九岁。
看来,三姊妹都属于马赛尔•普鲁斯特所说的“用智慧和情感来代替他们所缺少的材料”的作家。她们常常逸出现实空间,凭借其丰富的想象力和超常的悟性遨游在梦幻的天地里。她们的创作激情显然并非全部源于人们的可视境域,许多都出自有待后人深入发掘的最深层、最隐蔽、也是含蕴最丰富的内心世界。在一个个寂寞的白天和不眠之夜里,她们捱着病痛,伴着孤独,咀嚼着回忆与憧憬的凄清、隽永。她们傲骨嶙峋地冷对着权势,极端憎恶上流社会的虚伪与残暴;而内心里却炽燃着盈盈爱意与似水柔情,深深地同情着一切不幸的人。她们一无例外地抱着理想主义的浪漫情怀,渴望得到爱神的光顾,切盼能像同时代的女诗人伊丽莎白•勃朗宁那样拥有一个情投意合的理想伴侣。可是,她们却又高自标格,绝不俯就,要求“爱自己的丈夫能够达到崇拜的地步,以致甘愿为他去死,否则宁可终身不嫁”。这样,现实中的“夏娃”也就难于找到孪生兄妹般的“亚当”,而盛开在她们笔下的、经过她们浓重渲染的爱情之花始终不能在实际生活中展现,只能绽放于各自的蒸腾炽热却又虚幻渺茫的想象之中。这确实是最具悲剧意味。艺术的力量说到底是生命的力量。任何一部成功之作,都必然是一种灵魂的再现,生命的转换。勃朗特三姊妹就是把至深至博的爱意贯注于她们至柔的心灵、至弱的躯体之中,然后一一熔铸到作品中去。这种情感、意念乃至血液与灵魂的移植,是春蚕般的全身心的献祭,蜡炬似的彻底的燃烧。作品完成了,作者的生命形态、生命本质便留存其间,成为一种可以感知、能够抚摸到的活体。
过去长时间里,对于人性进行着标签化、简单化的处理,实际上,它具有无限丰富的形态。应该承认,每个人都有一个潜在意识的世界,人是一个极为丰富的独特的自我存在,把人仅仅视为政治人、社会人是不够的。所以,文学要想实现超越,必须注重对人性这个富矿进行深入的开掘;要细腻表现人的情感世界,大胆探求潜意识,包括人的心理世界中极其隐秘的东西,注重对人的心理情感世界的体验,力求从心理层次上更深地把握具体的人生形态,尽可能地揭示出人生形态的丰富性和深层心理结构的复杂性,从而使文学更加具备“人学”的特征。新时期以来的无论是小说、散文创作,凭借作家的观察、体验,主观审美情感的投射,个人价值观念的渗透,经过重新打造和艺术加工,成为艺术魅力的重要构成,都取得了可喜的成就。这是一种实际意义上的文学本体的回归。应该说,这是一个极其辽阔的领域;而且,立足于人性、人生的层面上,作品必然有更为长久的生命力。
王充闾(1935—),笔名汪聪,辽宁盘山人。一级作家。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曾做过中学教师、新闻记者、副刊编辑,,南开大学、沈阳师范大学中文系客座教授等。代表作品《柳荫絮语》、《人才诗话》、《春宽梦窄》、《清风白水》、《沧浪之水》、《王充闾散文随笔选集》、《面对历史的苍茫》、《鸿爪春泥》、《诗性智慧》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多项奖项。中国作协第五、六届主席团委员、第七届名誉委员,省作协主席、名誉主席,南开大学、辽宁大学中文系兼职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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